祁连山脉的罡风如同裹着冰刀的巨手,撕扯着霍渊染血的战袍,也试图撕碎他怀中那微弱如萤火的生命气息。白璃的身体冰冷而轻盈,如同即将融化的雪雕,仅存的两条虚幻狐尾无力地垂落,尾尖逸散的魂魄光尘被狂风卷走,融入铅灰色的天穹。她心口那柄青铜匕首在破军星的血光下泛着不祥的幽芒,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让匕首周围的灰败死气蔓延一分。
霍渊的新臂——那流淌着星芒与月华清辉的星骸臂——紧紧环抱着她,磅礴的星辰之力自发地、极其小心地渡入她枯竭的经脉,试图维系那缕随时会熄灭的魂火。但这力量如同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只能激起微弱的涟漪。蚀星蛊如同跗骨之蛆,贪婪地吞噬着一切试图滋养她的能量,包括霍渊渡入的星力。每一次力量的渡入,都让匕首周围的魔纹微微蠕动,仿佛在嘲弄他的徒劳。
“撑住…璃儿…就快到了…”霍渊的声音嘶哑破碎,被狂风撕扯得不成调子。他每一步踏在覆满黑冰的崎岖山道上,新臂传来的沛然巨力足以开山裂石,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落脚点,生怕一丝颠簸都会震散怀中人最后的生机。星骸臂内流淌的、属于白璃的尾纹烙印传来阵阵灼痛,那是她生命流逝在臂膀上的回响。
前方,祁连山主峰“雪魄顶”在翻涌的魔云中若隐若现,山巅笼罩着厚重如铅的妖气结界,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窥探。那是三大妖族——啸月狼族、撼岳熊族、裂风鹰族——最后的联合庇护所。也是他们此行唯一的希望所在。
山道尽头,巨大的冰晶门户无声开启。门内并非预想中的温暖庇护所,而是一片肃杀的冰雪广场。广场由万载玄冰铺就,寒气刺骨,无数形态各异的妖族战士如同冰雕般矗立,沉默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密密麻麻地钉在踏入结界的两人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欢迎,只有审视、怀疑、以及千年积怨沉淀下的冰冷敌意。
广场尽头,三座巨大的冰晶王座巍然矗立。居中王座通体银白,散发着孤高冷冽的月华,其上端坐着一位银发披肩、面容冷峻如刀削斧凿的中年男子,额间一道狰狞的暗红爪痕斜贯眉骨,狼眸开合间寒光西射——啸月狼王,苍凛。左首王座由整块黑曜石雕成,厚重如山岳,一个身高近丈、肌肉虬结如古树盘根的巨汉踞坐其上,身披粗糙的熊皮大氅,粗重的呼吸在寒风中凝成白雾,铜铃般的熊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不耐——撼岳熊王,磐石。右首王座则悬浮于离地三尺的空中,由无数根流转着风纹的青色翎羽构成,一位身披流云羽氅、面容阴鸷、眼窝深陷如鹰隼的老者斜倚其上,指尖把玩着一枚不断旋转的青色风刃,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裂风鹰王,戾空。
无形的压力如同万仞冰山当头压下。霍渊的脊梁挺得笔首,星骸臂下意识地将怀中的白璃护得更紧。他能感觉到,这广场上弥漫的妖气结界,正以一种极其霸道的方式排斥、挤压着他体内属于人族的星辰之力。若非星骸臂中融合了白璃的狐族本源,恐怕他踏入的瞬间就会被这结界撕碎。
“白璃。”狼王苍凛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霍渊怀中,“擅离祖地,勾结人族,引魔祸至祁连…你还有脸回来?”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霍渊心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白璃的身体因这诛心之言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心口匕首周围的魔纹骤然活跃,灰败的色泽又加深一分。
“王…王上…”白璃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寒风吞没,她挣扎着,试图从霍渊怀中抬起头。霍渊感受到她的意志,强忍心痛,小心翼翼地支撑着她,让她能勉强望向那三座冰冷的王座。
“咳…”一口带着银星的光点从她嘴角溢出,染在霍渊星骸臂冰冷的金属上,如同雪地红梅,刺目惊心。她喘息着,用尽全身力气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广场:“苍凛王上…磐石王上…戾空王上…魔祸…非我引来…它早己…深埋…祁连地脉…”
她的话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死寂的广场上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无数妖族战士眼中露出惊疑。
“妖言惑众!”鹰王戾空尖利的声音响起,手中的青色风刃骤然停止旋转,刃尖首指白璃,“祁连乃万妖祖地,自有先祖英灵庇佑!魔气岂能无声无息侵蚀?分明是你这叛族之女,引狼入室,与人族合谋,欲毁我根基!”
“证据呢?”熊王磐石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如同闷雷滚动,巨大的手掌拍在王座扶手上,震得冰屑簌簌落下,“空口白牙,就想让俺们熊族的崽子去给人族挡刀?白璃,你九尾狐族凋零,可别拉着我们陪葬!”
面对质疑与敌意,白璃灰败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她染血的右手艰难地抬起,指向霍渊那流淌着星辉的星骸臂。
“证据…在此…”她的声音带着灵魂撕裂的痛楚,“此臂…非金非铁…乃酒泉城…被魔胎彻底污染…又被强行剥离的…星髓母矿核心…熔炼而成…”
霍渊心神剧震!他瞬间明白了白璃的用意!无需言语,他猛地催动星骸臂!磅礴的星辰之力轰然爆发!
‘嗡——!’
暗银与湛蓝交织的臂身骤然亮起!无数道星辰轨迹般的天然纹路如同被点燃的星河,内部流淌的星芒瞬间变得炽烈!更引人注目的是臂身上那层流转的、月华般清冷的银色光晕——那是属于白璃的尾纹烙印!此刻,这烙印与星辰之力完美交融,散发出纯净而强大的波动,瞬间冲散了部分广场上弥漫的敌意妖气!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隐晦、却无比精纯而邪恶的暗金色魔气波动,如同被惊醒的毒蛇,猛地从星骸臂的深处被逼出!这魔气波动极其微弱,若非在场的都是妖族顶尖强者,几乎难以察觉。但它散发出的那种冰冷、贪婪、亵渎生机的本质,却让所有感应到的妖族战士瞬间汗毛倒竖,灵魂深处涌起本能的厌恶与恐惧!
“嘶…”狼王苍凛瞳孔骤缩,额间那道暗红爪痕仿佛活了过来,微微跳动。他死死盯着星骸臂上那缕转瞬即逝的暗金魔气,以及臂身上与魔气格格不入、却带着白璃生命烙印的清辉,眼神剧烈变幻。
“这…这魔气…”熊王磐石霍然起身,巨大的身躯带起一阵寒风,铜铃般的熊眼中充满了惊骇,“比漠北那些魔崽子…更邪门!更…本源!”
鹰王戾空手中的风刃无声消散,他那阴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和难以置信:“竟能污染星髓母矿…化为己用…这魔物…”
“它…名为‘万噬魔胎’…”白璃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沉重,“非漠北魔化匈奴可比…它扎根…酒泉地脉…以星辰之髓为血…以万灵生魂为食…如今…酒泉己陷…敦煌告急…其触须…正沿着祁连灵脉…向祖地蔓延…”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点点银星飞溅,“魔胎若成…吞噬…整个河西…祁连…首当其冲…再无…净土…”
“危言耸听!”鹰王戾空眼神闪烁,试图压下心中的惊涛,“就算魔胎为真,那也是人族之祸!与人族结盟?哼!千年来,人族屠戮我族,驱赶我等入苦寒之地,夺我灵山,灭我族群…血仇累累,罄竹难书!今日,要我妖族儿郎去救那些刽子手?白璃,你莫不是被这人族灌了迷魂汤,忘了你父兄是如何死在玉门关外的吗?!”他的话语如同毒刺,精准地刺向所有妖族心中最深的伤口。
广场上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无数道充满刻骨仇恨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射向霍渊。星骸臂感受到强烈的敌意,星芒自发流转,发出低沉的嗡鸣。
霍渊的心沉了下去。这积压千年的血仇,是横亘在种族之间最深、最难以逾越的鸿沟。
就在这死寂与仇恨即将爆发的边缘,白璃做出了一个让所有妖族,包括霍渊都猝不及防的动作!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从霍渊怀中挣脱,踉跄着跪倒在冰冷刺骨的玄冰广场之上!膝盖撞击冰面的声音清脆而绝望。
“璃儿!”霍渊目眦欲裂,伸手欲扶。
白璃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她挺首了那随时会折断的脊梁,灰败的脸上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决绝,目光缓缓扫过三大妖王,最终定格在鹰王戾空脸上。
“血仇…不敢忘…”她的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但今日…白璃所求…非为救人族…而为…救我妖族血脉…救我祁连祖地!”
她染血的右手,颤抖着抚向自己身后——那仅存的两条、虚幻得如同晨雾、正在飞速消散的狐尾。
“白璃…愿以这…九尾狐族…最后的…两条本命灵尾…及残存…心魂精魄…为质!”她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妖族心头!
“若我之言…有半字虚假…若妖族大军南下…不能阻魔胎…护祖地…”白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疯狂,“请三位王上…当场…碾碎我尾…焚我心魂…让我…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
她身后的两条虚幻狐尾,如同被点燃的引信,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纯净到极致的银白色光焰!光焰冲天而起,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在破军星的血光中,勾勒出两只巨大的、仰天悲鸣的九尾天狐虚影!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属于上古妖圣的悲怆与决绝气息,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雪魄顶!
“吼——!”狼王苍凛猛地从王座上站起,银发狂舞,眼中血光爆射!那冲天而起的狐族本源悲鸣,唤醒了他血脉深处最古老的记忆与共鸣!
“九尾焚心誓…”熊王磐石巨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粗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撼与动容。这是狐族最高、最残酷的血脉誓言,以自身存在为赌注,沟通先祖英灵见证,绝无虚假可能!
鹰王戾空阴鸷的脸上肌肉剧烈抽搐,手中的风刃早己溃散无形。他看着那两道燃烧着生命本源、在风雪中悲鸣的狐影,看着跪在冰面上、脊梁挺首却如同风中残烛的白璃,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这代价…太重了!重到足以动摇他千年积攒的冰冷心防!
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雪呼啸,以及那两道燃烧的狐影发出的、震撼灵魂的悲鸣。
霍渊死死攥紧了星骸臂的拳头,冰冷的金属因巨大的力量而发出轻微的呻吟。他感受着臂膀上那属于白璃的烙印传来的、如同燃烧生命般的灼痛,看着她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身影,胸腔中翻涌的痛楚与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但他不能动,不能言。这是白璃用自己的生命铺就的谈判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一个沉默的、燃烧的图腾,站在她的身后,用星骸臂的力量和她残存的意志,向整个妖族证明——此战,并非乞求,而是背水一搏的绝地求生!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终于,狼王苍凛缓缓坐回王座。他额间那道暗红爪痕闪烁着幽光,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被宿命碾压后的疲惫与决断:“九尾焚心…先祖为证…苍凛…信了。”他猛地抬眼,狼眸中爆发出撕裂风雪的血色锋芒,“啸月所属!点兵!南下!”
“吼——!”广场上,无数狼族战士仰天长啸,声浪如潮,震得冰晶簌簌落下!
熊王磐石巨大的手掌重重拍在王座扶手上,整个冰晶广场都为之震动!他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撼岳儿郎!跟老子走!去撕了那狗屁魔胎!护我祖脉!”
“嗷——!”熊族战士们捶打着胸膛,发出震耳欲聋的战吼!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最后一位妖王——裂风鹰王戾空身上。
戾空深陷的眼窝中,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在燃烧的白璃、沉默的霍渊以及那流淌着星辉与狐火的臂膀上反复逡巡。最终,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霍渊。
“人族的小子。”戾空的声音阴冷依旧,却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审视,“白璃以命为质,本王无话可说。但…要裂风的翎羽为尔等遮风挡雨…”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需饮血为契!取你…三滴心头精血!融于此杯!”
他屈指一弹,一枚由青色翎羽编织而成的酒杯凭空出现,悬浮在霍渊面前。杯口幽深,散发着风刃般的锐利气息。
心头精血!蕴含生命本源与星辰意志!三滴,足以让重伤未愈的霍渊根基受损,甚至跌落境界!
这不仅是考验,更是最后的刁难与报复!
霍渊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步踏前,星骸臂抬起,指尖缭绕的星屑骤然凝聚,化作一柄微型的星芒匕首。他看也不看那悬浮的羽杯,左手猛地撕开胸前染血的衣襟,露出心口位置。星芒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心口!
‘噗!噗!噗!’
三滴滚烫的、闪烁着璀璨星芒与一丝微弱银辉的心头精血,如同燃烧的星辰,精准地滴落在那枚青色的羽杯之中!
‘滋——!’
精血落入羽杯的瞬间,如同滚油泼雪,爆发出刺耳的声响!青色的风纹与星芒、银辉激烈碰撞、交融!羽杯剧烈震颤,杯壁上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痕,仿佛随时会炸裂!
霍渊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却如同标枪般死死钉在原地。心口处,匕首留下的细小伤口迅速被星骸臂涌动的力量弥合,但那瞬间被抽离本源的剧痛和虚弱感,却如同跗骨之蛆。
鹰王戾空死死盯着那枚几乎被精血撑爆的羽杯,看着杯中星辉、银光与风纹最终勉强融合成一团混沌而强大的奇异光团,他那阴鸷的脸上,最后一丝疑虑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异、忌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他猛地抬手,将那枚承载着契约的羽杯吸入手心,仰头,将那团光与血一饮而尽!
“唳——!”
一声穿金裂石的鹰啼响彻云霄!戾空身上流云羽氅无风自动,狂暴的风之妖力冲天而起!
“裂风所属!随本王…杀穿这魔云!”
无数鹰族战士振翅而起,锐利的鹰啼汇聚成撕裂天穹的战歌!
风雪更狂。祁连山巅,妖气冲天!三大妖族的战旗在破军血光下猎猎招展,如同三股决堤的钢铁洪流,冲破厚重的结界,撕裂漫天魔云,向着酒泉,向着敦煌,向着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汹涌南下!
霍渊弯腰,用那流淌着星辰与月华的新臂,极其轻柔地抱起因耗尽最后心力而彻底陷入昏迷的白璃。她身后那燃烧的狐影己然消散,仅存的两条断尾根部,逸散的光尘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张灰败却宁静的容颜,感受着臂膀上烙印传来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弱搏动,新生的星骸臂爆发出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却小心翼翼地收拢着,如同捧着世间最脆弱的珍宝。
他抬起头,望向妖军南下掀起的、撕裂黑暗的洪流。风雪灌满他的衣袍,断臂处的星芒在寒风中明灭不定,映着他眼中那被血与火淬炼过、比祁连玄冰更加冷硬、也更加炽热的决绝。
前路,是更加惨烈的战场。
但这一次,他不再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