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酉时,翰林院藏书阁被暮色浸染,檀木窗棂缝隙间漏进一缕残阳,在满地古籍上洒下斑驳光影。
箫楚楚独坐妆奁前,望着铜镜里自己泛着冷白的脸色,忽然咬住指尖。
一滴猩红的血珠坠进面前鎏金缠枝纹香炉,青烟裹挟着铁锈味,如灵蛇般漫过层层书架。
“这法子当真有用?”
她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云裳小心翼翼地将朱砂口脂抹在公主唇上,特意在唇角多涂半寸。
“南疆巫女说了,至阴之血混着迦南香,能让人心跳如擂鼓。尤其在这密闭之处……”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换来箫楚楚眼底燃起的火苗。
铜镜里,一抹艳丽的红芍药在唇间绽放。
箫楚楚今日特意梳了望仙髻,九鸾衔珠钗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轻晃,在暮色里洒下细碎金光。
缠枝牡丹纹襦裙裁得比往日更宽,每走一步,锁骨下的小痣便若隐若现,像是故意藏在云雾后的一点朱砂。
推开乌木门时,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谢清玄正在临窗的紫檀案前抄录《周礼》。
天青色官服衬得他眉眼如画,执笔的手腕悬着一道黛色血管,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听见金铃响动,他起身行礼的姿势分毫不差,袍角甚至连案几边沿都没碰到。
“本宫来取《乐经要义》。”
箫楚楚的声音甜得发腻,径首走向他身后的沉香木架。石榴裙扫过地上未干的松墨,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谢大人可否……”
话未说完,她突然扶着额头踉跄两步,姿态柔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
发间金钗精准勾住案上镇纸,砚台朝着谢清玄狠狠倾倒。
就在浓墨即将泼向天青色衣袖的刹那,谢清玄左手如闪电般托住砚底,右手轻轻一推,将公主送向一旁的月牙凳。
两人衣袂交错,墨汁竟半点都没溅上身。
藏书阁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唯有香炉中青烟仍在缓缓升腾。
箫楚楚望着谢清玄镇定自若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挫败感。
箫楚楚跌坐在月牙凳上,臀下传来异样的触感。
她下意识伸手一摸,掌心竟触到半湿的书页。
低头看去,深蓝色封皮的《礼记》第三卷不知何时垫在凳面,纸张边缘还微微发潮,带着谢清玄体温的余温。
“殿下要的《乐经要义》在甲字柜七层。”
谢清玄将砚台稳稳放回原位,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案面叩出三声轻响,宛如寺庙里的晨钟。
“臣去取。”
他转身的瞬间,箫楚楚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是现在!
她心跳如擂鼓,指尖颤抖着翻开《礼记》扉页,朱唇重重印在"男女有别"西个工整的小楷上。
特制的口脂混着蜜蜡,在宣纸上洇开艳丽的痕迹,遇热便深深沁入纸纹。
她又将金簪尾端凑到烛火上烤热,在唇印旁烫出个小小的凤尾纹,火苗映得她眼底闪烁着狡黠的光。
“本宫忽然不想看《乐经》了。”
她故意拖长尾音,起身时襦裙带扫过案上竹简,玉足精准踩住谢清玄的袍角。
“听闻谢大人擅琴,不如...”
话音未落,谢清玄抽回衣摆的动作快如闪电,像剑客收刀入鞘般利落。
他捧着《乐经要义》回来时,整个人与书保持着半尺距离,仿佛那是件烫手的山芋:“臣不通音律。”
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却掩不住袖中若有若无的迦南香——与香炉里那缕混着血腥气的青烟,悄然缠绕在一起。
暮色如墨,将藏书阁染成深浅不一的黛色。最后一缕斜阳斜斜切过案上的《礼记》,在那个艳丽的朱砂唇印上投下妖异的光晕。
谢清玄整理狼毫笔架的动作突然凝滞,修长的手指悬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住。
箫楚楚屏住呼吸,看着他缓缓伸出食指,指腹轻轻抚过唇印边缘。
蜜蜡凝结处微微凸起的纹路,让那只向来沉稳的手竟泛起不易察觉的震颤。
空气仿佛凝固,唯有香炉中未燃尽的香灰在无声飘落。
“撕拉——”
裂帛般的声响惊飞檐下栖息的麻雀。
谢清玄袖中滑出一柄裁纸银刀,锋利的刀刃沿着唇印边缘精准游走,将整张扉页利落剔下。
刀尖在烫金的凤尾纹上短暂顿住,却突然转向自己的指尖,削下一片带着血丝的指甲。
“殿下可知礼字怎么写?”
他将残页投入香炉,看着火舌贪婪地吞噬那抹艳红。
“臣教您。”
话音未落,箫楚楚的手腕己被素帕轻柔裹住,带着温度的手指覆上她的手背。
砚台里的朱砂墨泛起涟漪,谢清玄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落下第一笔。
“禮”字的每一划都力透纸背,最后收锋时突然加重力道,墨汁如星子般溅上她雪白的披帛。
“凡礼,始乎棁,成乎文,终乎悦校。”
他松开手,素帕上晕开的口脂红得刺目。
“殿下今日悦乎?”
箫楚楚突然握住他染着朱砂的指尖,皓齿轻阖,将那点猩红含入口中。
谢清玄如遭雷击,后退时撞得书架剧烈晃动,《女则》《内训》如雪片般纷纷扬扬落下。
趁着他慌乱之际,她步步紧逼,丹蔻划过他剧烈滚动的喉结:“本宫悦的...可不是这个礼。”
金玉相撞的脆响划破凝滞的空气,谢清玄突然反守为攻,左手撑住她身后的书架,右手捏着那枚染血的指甲。
温热的呼吸扫过她泛红的耳垂,他的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克制:“臣的礼,是割席断交的礼。”
暮色中,两人纠缠的影子在墙上摇曳,像两簇即将相撞的火焰。
一滴温热的血珠突然从谢清玄指尖坠落,不偏不倚砸在箫楚楚锁骨那颗细小的痣上,惊得她浑身一颤。
正要开口,却见他从袖中取出个青瓷瓶,瓶中透明液体倾泻而下,浇在焦黑的残页上。
白雾蒸腾间,最后一缕青烟被吹散,只留下刺鼻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漫。
“公主还要继续吗?”
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收拾砚台的动作利落得仿佛方才的交锋从未发生。
更鼓声悠悠穿透窗纸,箫楚楚却敏锐地瞥见他后颈渗出的细汗,在天青色衣领上洇出深色痕迹。
只见谢清玄用黄绫裹住那本《礼记》,毫不犹豫地扔进废纸篓,动作利落得像是在丢弃一件沾满污秽的物件。
转身时广袖带起的风掀动案上竹简,发出沙沙轻响。
“谢清玄。”
箫楚楚突然笑出声,将他染血的指甲悄悄藏进绣着并蒂莲的荷包。
“你以为削去扉页,就能削掉这个印子?”
她的笑声里带着胜利者的狡黠,却只换来雕花门重重闭合的声响。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箫楚楚踱步到废纸篓前,拎起黄绫一抖。
被撕去扉页的《礼记》残本滑落掌心,在原本空白的第二页上,赫然映着个完整的朱砂唇印。
她早有算计,特制的朱砂里掺了茜草汁,遇热便会透染三页,此刻那抹艳红正透过纸张,在暮色中泛着妖异的光。
夜色渐渐吞没藏书阁,当云裳掌着羊角灯进来时,只见自家公主正对着烛火仔细端详那枚透染的唇印。
“谢清玄,我迟早让你输得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