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未时,秋阳斜斜地照着翰林院西墙,紫藤花架上垂落的半截金丝绦在风中轻轻摇晃。
箫楚楚踩着云裳的肩膀,云裳蹲在墙根,龇牙咧嘴地托着主子的绣鞋,脸上满是担忧。
箫楚楚身着茜色骑装,裙摆扫过青砖缝隙里倔强生长的野菊,飒爽中又透着几分娇俏。
她仰头望向三丈高的朱红宫墙,那气势恢宏的宫墙仿佛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
昨夜系在飞檐下的绸带还在,浸过鱼胶的月华绡在秋阳的照耀下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谢大人申时要在槐院校书。”云裳压低声音提醒道。
“侍卫换岗只有半刻钟空隙...”
“殿下可要抓紧时间……”
云裳的话音还未落,箫楚楚己经身手敏捷地攀上缠满忍冬藤的排水螭首。
她的金丝软靴精准地蹬在砖缝间,动作利落得惊起了墙头正在晒太阳的狸花猫。
今日她特意换上了男子式样的箭袖,英姿飒爽,可那珍珠腰链却故意系得松垮,暗藏玄机,只等关键时刻能勾住那人的玉带钩。
翻过墙头,墙内静谧得只听见极轻的翻页声,混着松墨特有的苦香,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鼻尖。
箫楚楚伏在墙头,屏息凝神,目光一下子就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谢清玄独坐在百年银杏树下,天青色官服上落满了金蝶似的叶子,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
他执笔的腕子悬在《水经注》卷七上方三寸,连衣袖的褶皱都像用尺子量过般规整,尽显严谨与克制。
“谢大人接住!”
清脆的娇喝打破了这片宁静。刹那间,珍珠腰链应声而断。箫楚楚算准角度,如离弦之箭般朝着那抹天青色坠去。
散开的茜色裙裾在空中翻飞,像朵倒垂的西府海棠,艳丽夺目。
她特意将落点选在谢清玄正前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料定这个恪守礼教的书呆子再怎么守礼,也不敢眼睁睁看着公主摔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风声呼啸着掠过耳畔的瞬间,谢清玄的动作快如闪电。他修长的手指猛然合拢书卷,将其横在胸前。
下一刻,箫楚楚只觉腰肢重重撞上一道硬物,整个人失去平衡,慌乱中睁眼,竟发现自己卡在摊开的《水经注》与他膝头之间。
泛黄的竹简棱角分明,硌得她肋下发疼,而那书卷被他竖着抵住腰间,精准地保持着三寸距离,仿佛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殿下安好?”
他的声音沉稳如山,连气息都未有丝毫紊乱,左手还稳稳端着青瓷茶盏,茶水未洒半滴。
箫楚楚强忍着疼痛,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趁机伸出手,牢牢抓住他腰间的玉带。
丹蔻故意刮过温润的羊脂玉佩,声音娇软带着几分魅惑:“本宫脚踝疼得紧,谢大人……”
然而,话未说完,谢清玄突然撤开书卷。失去支撑的箫楚楚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跌去,重重摔在满地金黄的银杏叶上。
尾椎骨正磕在一块凸起的树根上,钻心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她疼得眼眶泛起泪花。
“你!”她又气又疼,声音带着哭腔。
却见谢清玄起身时,满肩金叶簌簌飘落。
他竟用外袍垫着手,隔着三重衣料,小心翼翼地来扶她的手肘,神情严肃而疏离:“臣这就唤医女。”
他的动作轻柔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仿佛生怕沾染了一丝不该有的温度 。
“不许走!”
箫楚楚指尖如钩,死死攥住谢清玄中衣束带,借着起身的力道猛然一拽。
预想中的拉扯并未发生——谢清玄早有防备,在她发力前半步己利落地解开玉带扣,只留给她半截轻飘飘的浅碧宫绦。
秋阳穿透他素白中衣,将腰间缠绕的玄色束腰映得若隐若现,勾勒出劲瘦的轮廓。
谢清玄几乎是踉跄着后退,转身时广袖带起满地银杏叶。
他背对她迅速系紧衣带,后颈泛起不自然的潮红,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墙高三丈七尺,合该配十二名守卫。臣明日便奏请增派羽林卫。”
箫楚楚气得浑身发抖,狠狠甩开还带着他松香气息的外袍。
她赤足踩上他投在地面的影子,仿佛要将满腔不甘都碾进泥土:“你敢!”
话音未落,金簪己从发间抽出,散落的青丝被她利落地挽成男子发髻,耳后新点的朱砂痣在日光下红得刺目。
“《礼记·曲礼》: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
谢清玄的声音裹着秋霜,拾起方才甩落的外袍,竟俯身罩住她的足尖。青缎拂过脚踝的刹那,箫楚楚只觉那温度比石板更凉。
“殿下自重。”
她气极反笑,银牙一咬,指尖灵巧地解开箭袖系带。茜色外衫如蝶翼般滑落肩头,绯色心衣上绣的缠枝莲正贴着心口绽放。
“现在谢大人是看与不看?还是说大人要帮本宫更衣?”
她故意逼近,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紧绷的下颌线。
银杏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双窃窃私语的耳朵。
谢清玄猛地闭眼转身,广袖带起满地金叶,竟从槐树后取出一套宫女服饰:“申时二刻会有浣衣婢经过。”
他的声音发颤,却不知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
箫楚楚瞳孔骤缩:“你早知我要来?”
她盯着他后颈愈发绯红的皮肤,忽然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苦艾味。
正是上月自己命人混进翰林院熏香里的催情药!原来这清冷的书呆子,早就发现了。
谢清玄将衣物轻轻放在石凳上,苍白的指尖在《水经注》某处轻点:“颖水篇第三行,殿下漏看了'险峻处常生异香,惑人神智'。”
他的声音里带着悲悯,又像是嘲讽。
箫楚楚劈手夺过书卷,泛黄的纸页边缘分明透着药渍。
朱笔批注刺目:幻象皆心魔。远处突然传来侍卫佩刀相撞的铮鸣,惊得她浑身一颤。
下一秒,谢清玄突然将外袍团起塞进她怀中。还未及反应,她己被拦腰抱起。天旋地转间,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
他将她稳稳放在槐树枝桠间,温热的掌心隔着布料按在她后背:“抱紧。”
风卷着他的体温与松墨香扑面而来,箫楚楚这才发现,原来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话音未落,谢清玄己如惊鸿般退开三丈,袍角在青石板上掠过无声。
箫楚楚低头俯瞰,离地两丈的枝干在秋风中微微摇晃,茜色心衣的系带还狼狈地勾着枯枝,随着每一次晃动轻颤,仿佛在嘲笑她的狼狈。
树下,谢清玄正慢条斯理地整理被压皱的书页,修长的手指抚平纸页褶皱的动作轻柔而专注。
仿佛方才托举她上树的激烈碰撞从未发生。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鸦青阴影,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尽数遮掩。
“谢清玄你混蛋!”
箫楚楚抓起手边的银杏果狠狠砸下,果子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
却见那人从容抬手,用砚台稳稳接住坠落的果实,墨汁溅在白果表面,晕开深色的斑驳。
“放我下去!”她攥紧粗糙的树皮,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
“半刻钟后自有人来。”
谢清玄将染墨的银杏果收进绣着云纹的锦囊,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收藏稀世珍宝。
“此树名'谏臣槐',正合适殿下思过。”
他的声音清冷淡漠,却在“思过”二字上稍作停顿,带着不易察觉的警告。
秋阳西斜,余晖将谢清玄的身影拉得修长。
箫楚楚看着那抹天青色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月洞门后,只留下满地金叶在风中翻卷。
她咬牙切齿地揪住一根树枝,震落的银杏叶扑簌簌落在肩头。
该死的谢清玄竟然把她晾在树上!
“谢清玄!你给我等着!”
她的怒吼回荡在空荡的庭院,惊起几只栖息的麻雀。
晚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心衣系带仍倔强地勾在枝头,如同她不肯熄灭的执念,在暮色中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