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镜主控室中,灯光一如既往地冷白而无情,像凝固不散的雪霜。数百块悬浮数据屏环绕在圆形大厅中央,每一块都对应着一条灵息脉络的实时图像。最核心的位置,则持续监控着唯一标记为“变量体:S9”的意识频率波动。
“——警报:S9情绪扰动升高。梦杀者人格主控率上涨至34%,距离临界值5%。请监护者确认干预等级。”
机械音重复三遍,音调冰冷如剪,划入人的意识深层。
沈曜站在监控台前,目光静如止水。他的眼前,不是乱码堆叠的数据,而是无数条重叠梦象——林夏曾笑过的、哭过的、奔逃过的……而她的眼神,在每一次高频波动之后,都变得越来越陌生。
他缓缓调出最新梦段记录。
——镜中,林夏在花圃中独坐,花全枯,灯未亮。系统标注:“情绪触发:孤独。反应模式:自我封闭。”
下一段。
她望着一副倒塌的共鸣契图静默,镜痕光芒微弱;标注:“情绪触发:被遗弃。反应模式:逻辑切割。”
再下一段。
梦中她似乎正听人说话,可系统捕捉的并非互动指令,而是……“模拟应答程序替代”。她开始连‘回应’也不再发自本能。
沈曜指尖微紧。
他太熟悉这种防御逻辑了。她没有变得更坚强,她只是学会把每一次情绪,包裹进死寂的层层梦壳中。
“她己经,”他低声,近乎呢喃,“将所有依赖……变成了防线。”
那一刻,所有系统冷语都成了陪衬。
沈曜微微阖眼,仿佛在对谁说,也像只是对自己说:
“我己经……不是她的锚点了。”
他没继续翻看。
而是第一次,什么都不再做。
浮镜外环镜域,是整个系统中最沉寂的地带。没有情绪波动、没有梦象干扰,连时钟的脉动都似乎慢了一拍。这里的空气仿佛也被封存,只剩白得近乎虚假的光与无尽空寂的低温。
沈曜穿过多重权限闸门,步入最外层的静封观察区。这是他曾为林夏申请的专属缓冲空间,用来在她濒临梦暴走时,隔绝一切外部干扰。
如今,这里成了他最后能靠近她的地方。
林夏的身体正沉睡于一层幽蓝色镜息罩内,镜痕在她胸口缓缓闪烁,如心跳的影子。她的表情极安静,却与梦中反复挣扎的她判若两人。
沈曜没有唤她。
他只是坐下,靠在距离她不远的一块沉银石边,仿佛这样,就能离得更近一点。
风声很轻,像是系统运转时的低频脉冲。
他看着她,良久,才低声开口:“林夏……你己经不用我再教你怎么走了。”
“我也不想再告诉你该选什么,跟谁在一起,或者该不该醒来。”
“你要活着,”他垂下眼睫,声音几乎听不见,“不是因为我护你。而是因为你想活。”
他缓缓抬手,掌心展开一枚碎光灵针——细长如冰晶,却藏着截断共鸣的终极指令。
这,是“单向斩契术”的第一步。
只要将它注入灵线,就代表他自愿斩断所有与她的灵识接触权限——包括梦段、浮镜、共鸣线、情绪感应,甚至连“记忆干涉权”都将被系统清空。
在任何意义上,他都将从她的世界中消失。
他没有迟疑,将针稳稳刺入掌脉。
灵线微颤,一道碎光在他指尖崩开,宛如花朵无声绽放,而他只是坐在那里,连一句“再见”都没说出口。
只剩下静静的守望,如深夜不灭的灯。
他知道她可能永远不会回头,但他愿做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镜界底层的脉络带,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能量沉渠,无数灵线在此交错贯通,如星河流转。
沈曜静立在灵线熔断台前,身披黑色术衣,指尖浮现出淡银色的咒纹环。他低头望着自己掌心那道微弱而熟悉的灵线——那是他与林夏之间,唯一一根共鸣线。
它曾在她第一次情绪彻底崩坏时,为她挡下梦杀之潮;
曾在她沉入忘川湖底时,凭一线牵引,将她魂魄聚回梦核;
曾在所有人失联、错乱、放弃时,仍静静守在她的灵魂深处,不言不扰。
他一手抬起,另一手展开契印纸,用灵息在上面刻下他的名字。不是法名,不是灵号,只是两个字:
沈曜。
契印闪过金芒,熔断台瞬间亮起万道符纹,将那根细如发丝的共鸣线高高牵起,悬浮在半空。
沈曜目光不移,唇间轻声念出断契咒:
“共鸣既断,从此不入梦、不入声、不入魂。”
咔哒。
细不可闻的一声轻响中,灵线骤然断裂——
如同一个无声的诀别。
那一刻,远在镜息罩中的林夏,眉心忽然轻颤,睫毛动了动,仿佛梦中出现了某种未知的动荡。
但她没有醒来。
她沉睡安稳,表情平和,镜痕光线稳定,没有痛苦,没有挣扎。
沈曜看着那一幕,竟轻轻笑了一下。
他收回手,将熔断残线缓缓封进灵瓶之中,藏入怀里。
仿佛封住的,不只是灵线,而是他所有说不出口的情绪、靠不近的温柔。
他转身,背对镜界脉络星河,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落在熔断台上空:
“她睡得安稳……”
“那我退开就好。”
他离开得很慢,但脚步从未停顿。
——他是唯一一个,在守过她之后,还能放下她回头路的人。
他知道,这世上最深的守护,不是拼死陪伴,而是悄无声息地退出她的梦,把林夏,完整还给林夏自己。
浮镜系统深处,镜神残识层内,一道无声的数据流悄然亮起。
沈曜在镜界脉络中自斩灵契的一刻,被如实记录进“情绪权限变动轨道”。
无数晶蓝色的灵息光链在系统主脑之上旋转、交织,最终凝出一行冷冽、客观的系统判断语:
「编号 S-SY001,沈曜。主动断开目标S9灵契链接,确认非强制非诱导操作。
当前状态评定:己放弃锚点,自动移出情绪介入线。」
江雪站在监控镜屏前,静静望着沈曜背影从星环脉络带中逐渐消失。
她的指尖在控制台边缘轻轻敲着,一言不发。
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
「S级支援体·沈曜,行为记录异常纯净。未尝试施压、情绪干扰、梦域操控或依附滞留。
标记编号:【静默退场者】
系统评定:‘非目标强控型支援体’,不构成情绪锁链潜在源。」
江雪低声喃喃:“他……是在用最干净的方式,爱一个人。”
镜神残识流随即浮现出一行隐晦但不容忽视的底层判断:
「此类情绪行为不可复制。不可量化。不可控。
建议:排除实验参数内作为稳定支援模型参照对象。
原因:太温柔。会让主变量自由。」
镜息空间内一片寂静。
沈曜离开得悄无声息,却比任何人更重地,被这套系统记下——作为一个爱到极致,不留下任何压力的人。
是实验失败者的榜样,
却是“她该拥有的,自由梦”的奠基者。
镜息舱内,恒温安静。
林夏沉沉睡着,眉心仍隐约闪烁着镜痕的冷光。
她的呼吸平稳,却时而微蹙眉头,如梦中有无声低潮搅动心湖。
就在沈曜灵线熄灭、彻底从她世界抽离的片刻——
她轻轻翻了个身,眉头皱起,唇间无意识地吐出一句低语:
“……你还在吗?”
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在浮镜系统灵频通道中留下一道极细微的波动,如同呼唤失而不知的守候。
无人回应。
系统无声。
镜神静默。
舱室内只有恒定脉冲声作答。
她的手无意识地伸出,试图去抓什么。
却只是虚空。
那一寸本该有手灯守着的空气,空了。
她手指缓缓收拢,掌心微颤,仿佛还在试图触碰一个早己离去的温度。
她未醒。
但梦中某个角落,却第一次出现“失去”的轮廓。
系统记录浮现:
「主变量体(S9)于无刺激状态下首次梦语呼出外部锚点编号(S-SY001)行为。
情绪延迟反馈启动。梦层结构不稳征兆显现。」
她轻声呢喃,却终无再声。
这一刻的静默,是他选择退开后,她第一次感受到的空白。
她睡得很深,但灵魂的某一块,开始察觉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