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在土墙裂缝漏进的穿堂风里摇晃,栾岫站在祠堂斑驳的供桌前,映在梁柱上的影子随着火苗剧烈颤动。祠堂里挤满了闻讯赶来的乡亲,有人攥着豁口的陶碗,有人肩头还沾着未拍净的麦秸,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她手中那张被炮火熏黑的报纸。
"看看这照片!"她猛地抖开报纸,山城重庆断壁残垣的景象刺痛众人双眼,焦黑的孩童尸体蜷在瓦砾堆里,母亲张开双臂的姿势永远定格在护佑孩子的瞬间。前排的王婶突然捂住嘴啜泣,声音压抑得像是受伤的母兽,"造孽啊...和我家虎娃一般大的年纪..."
栾岫抬手抹了把脸上的灰,粗布袖口在颧骨上蹭出两道白痕:"鬼子的炸弹不长眼,但咱中国人的骨头硬!上个月张老三他们抬担架去前线,亲眼见着川军弟兄啃着硬得硌牙的窝头打鬼子——"她的声音突然拔高,震得梁上的积灰簌簌掉落,"现在咱家的苞谷红薯囤得满当当,难道要看着子弟兵饿着肚子拼命?"
祠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张伯佝偻着背往前挪了两步,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出闷响:"小栾,你说咋办,老头子这条老命还能扛两袋米!"栾岫快步上前扶住老人颤抖的手臂,从贴身衣袋掏出用油纸包着的银元:"明日您带着这些去镇上粮行,就说后山猎户送来的新米,务必赶在鬼子下次空袭前送到兵站。"
张大张二兄弟己经扛起墙角的箩筐,篾条在他们结满老茧的手中发出咯吱声。"算上俺们!"
散会后的山路上,月光照亮蜿蜒的人影。有人背着新打的草鞋,有人推着装满腌菜的木桶,孩子们攥着攒了半年的铜板,把栾岫团团围住。最小的虎娃踮着脚,将攥得发烫的鸡蛋塞进她掌心:"栾姨,给打鬼子的叔叔吃!"山风掠过沉甸甸的苞谷林,沙沙声混着远处传来的防空警报,却盖不住这群普通人胸膛里跳动的热血。
天还没透亮,村口老槐树上的乌鸦刚扑棱起翅膀,山路上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二十几个箩兜在晨雾里排成蜿蜒的长队,扁担压在肩头发出吱呀的呻吟,混着乡亲们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
张伯的白胡子上凝着露水,颤巍巍地挑着两袋新碾的糙米。身后张大张二兄弟步伐矫健,箩筐里的玉米棒子堆得冒尖,随着脚步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女人们也没闲着,王婶挎着装满腌菜的陶罐,李嫂背着用碎花布包裹的红薯干,连平日里娇弱的曦澄都咬着牙,抱着一大捆晒干的艾草——听说这能给伤员熏蚊子。
孩子们像小雀儿似的在队伍里穿梭,虎娃举着竹竿帮忙驱赶乱窜的鸡群,需要你踮着脚往箩筐里塞刚摘的野果。山路陡峭,碎石不时滚落,但没人喊累。每走一段,就有人唱起苍凉的川江号子,此起彼伏的歌声惊飞了林间的鸟雀,也让沉甸甸的箩兜仿佛轻了几分。
临近晌午,队伍终于望见粮站的灰瓦屋顶。站岗的士兵远远看见这支特殊的队伍,先是一愣,随即立正敬礼。栾岫抹了把额头的汗,带着乡亲们把粮食整整齐齐码放在粮仓前。阳光穿过飞扬的尘土,照在那些布满老茧的手上,照在沾满泥点的衣襟上,也照在每个人眼底跳动的希望里。
粮站站长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冲出来时,眼镜片上蒙着层白雾。他颤抖着抚摸过麻袋上还带着稻香的粗布,声音发哽:"老乡们,这些天前线断粮,战士们都是嚼着皮带硬撑啊......"说着就要弯腰作揖,被栾岫眼疾手快扶住。
虎娃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捧出用油纸包着的鸡蛋:"叔叔,这个给伤号吃!"站长接过鸡蛋的瞬间,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二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士兵不知何时列队完毕,满是血痂的手齐刷刷举过头顶。寂静中,军帽上的青天白日徽与箩筐里金黄的玉米穗,在阳光下折射出同样耀眼的光。
返程路上,张大突然指着远处山道大喊。烟尘滚滚中,一队骡马驮着弹药箱迎面而来,为首的军官瞥见送粮队伍,猛地勒住缰绳。当他看清栾岫臂弯里染血的红十字袖章,竟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姐!俺娘上个月发疟疾,是您连夜翻山送的药......"话音未落,身后士兵们哗啦啦全跪了下来。
暮色西合时,队伍行至山腰。山风送来隐隐约约的军号声,栾岫回头望去,粮站方向腾起几簇篝火,像黑夜里永不熄灭的星辰。李嫂突然哼起川剧小调,苍凉的唱腔里带着破茧重生的力量,渐渐地,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歌声掠过漫山遍野的苞谷林,掠过他们曾被战火摧毁的家园,在这片不屈的土地上久久回荡。
当月光爬上山顶时,众人刚踏进村口,就听见祠堂方向传来急促的铜锣声。栾岫心里"咯噔"一下,提着裙角狂奔而去,只见祠堂外挤满了人,火塘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映照着墙上崭新的日军布告——三天后将进村征收双倍军粮。
"狗日的!"张大猛地踹翻脚边石块,"刚把粮食送给咱的兵,鬼子又来抢!"人群顿时炸开了锅,王婶急得首抹眼泪:"家里就剩这点口粮,可咋活啊?"栾岫盯着布告上狰狞的日文,突然想起白天粮站站长说的话:"日军最近补给吃紧,怕是要狗急跳墙。"
"慌啥!"她抄起一根火把,火苗照亮她紧抿的嘴唇,"还记得后山的的溶洞吗?连夜把粮食藏进去,再把老弱妇孺也安顿好!"说着转向张大张二兄弟,"你们带人在村口挖陷阱,用竹签和藤网,鬼子的皮靴再硬,也得让他们尝尝扎脚的滋味!"
夜色深沉,全村人打着火把在山道上穿梭。男人们扛着粮袋钻进隐蔽的洞口,女人们用茅草仔细掩盖痕迹;孩子们举着松明子站岗放哨,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张伯颤巍巍地往陷阱里插竹签:"当年给野猪下套,没想到如今要对付东洋畜生。"
第三天清晨,雾霭还未散尽,日军的皮靴声就碾碎了山村的宁静。领头的少佐举着望远镜扫视空无一人的村落,突然踩中伪装的藤网,整个人倒栽进陷阱。"八嘎!"随着一声怒骂,子弹穿透了村口的老槐树,却只惊起一群扑棱棱的山雀。
栾岫躲在岩石后,看着日军在村子里西处扑空,嘴角勾起冷笑。她摸出怀中的竹哨,轻轻一吹——刹那间,漫山遍野响起此起彼伏的号声,惊得日军草木皆兵。等到暮色降临时,精疲力竭的日军灰溜溜撤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几个哀嚎的伤兵。
当晚,祠堂里燃起庆祝的篝火。栾岫撕下日军的布告扔进火塘,跳跃的火苗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虎娃举着竹枪在人群里穿梭:"等我长大了,也要像栾姨一样打鬼子!"笑声、歌声和欢呼声,随着山间的夜风飘向远方,飘向那片正在孕育希望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