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浸透窗棂时,渝枣儿斜倚在斑驳的木榻上,怀中婴儿粉雕玉琢的小脸正贪婪地吮吸着乳汁。栾岫执笔的狼毫悬在宣纸上迟迟未落,思忖良久才在泛黄的草纸上写下"虎子"二字,墨痕力透纸背,"就盼这孩子能像山君般皮实,平平安安长大。"
窗台上褪色的长命锁泛着冷光,那是祝愿小时候带的银锁。此刻檐角铜铃叮咚,恍惚间似是故人笑语,渝枣儿指尖骤然收紧,怀中的虎子突然发出尖锐啼哭。小家伙肉乎乎的小腿乱蹬,粉拳在空中胡乱挥舞,煞白的月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白瓷般的脸颊上,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泪珠。
三更梆子惊破寂静,堂屋油灯明明灭灭。渝枣儿披着单薄夹袄,在青砖地上来回踱步。虎子的哭声像根银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往日里祝愿总说"咱们的娃将来定是个读书的料",如今空荡荡的摇篮里,只有褪色的虎头枕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栾岫接过哭闹不止的孩子,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襁褓:"莫急莫急,阿奶给你唱曲儿。"苍老的嗓音哼起不成调的民谣,却压不住孩子的啼哭。灶房传来齐婆子熬粥的声响,氤氲热气里,渝枣儿望着铜镜里凹陷的眼窝和枯黄的脸色,忽然想起祝愿最爱她梳的双髻,如今青丝凌乱,发间还沾着几缕奶渍。
破晓时分,虎子终于沉沉睡去。渝枣儿蜷缩在床角,望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脸,喉咙里泛起酸涩。月光爬上雕花床栏,将窗棂的影子投在墙上,恍惚间像是祝愿伏案写字的剪影。泪水突然决堤,她咬住被角压抑着呜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寂静的夜里,只有更漏声滴答,数着这漫长又难熬的时光。
冬夜的寒风如刀刃般刮过窗棂,虎子突然又开始哭闹不止。渝枣儿机械地摇晃着怀中的孩子,眼神却空洞地望着墙角。那里还挂着祝愿生前穿的青布长衫,在穿堂风里轻轻摆动,恍若人影。
"祝愿...你看,孩子又哭了..."渝枣儿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她伸手去够那件长衫,却被怀中扭动的虎子扯回现实。小家伙的哭声越来越尖锐,像要撕开这压抑的黑夜。
栾岫闻声赶来,看见渝枣儿正对着空气说话,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你说虎子乖,不会吵到我?是啊,我们的孩子最听话了..."栾岫心里一紧,快步上前想要接过孩子,却被渝枣儿猛地推开。
"别碰他!"渝枣儿突然尖叫,护着孩子往后退,撞上了八仙桌。桌上的油灯剧烈摇晃,昏黄的光晕里,她的眼神中满是惊恐和防备,"你们都想抢走我的孩子!祝愿说过,谁都不许碰我们的孩子!"
虎子被母亲突然的举动吓得大哭,小脸涨得通红。渝枣儿却突然安静下来,轻轻哼起祝愿生前最爱唱的小调。她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温柔,时而癫狂,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脸上。
栾岫站在原地,眼泪纵横。她看着曾经温婉贤淑的儿媳,如今己被思念折磨得不形。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这个破碎的家笼罩在一片苍白之中,只有虎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寒夜里久久回荡。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窗棂,渝枣儿突然疯笑着冲向门口,怀里的虎子被颠得脸色发紫。栾岫踉跄着追出去,却见她跪在积满薄冰的天井里,把孩子高高举向夜空:“你看啊祝愿!我们的孩子会发光!像星星一样亮!”虎子的啼哭混着她沙哑的笑声,惊得屋檐下的冰棱簌簌坠落。
曦澄闻声举着油灯赶来,灯光刺破雪幕的刹那,渝枣儿突然瑟缩着把孩子护在怀里,指甲深深掐进虎子的小腿。“别抢!别抢我的星星!”她浑身剧烈颤抖,发髻散成乱麻,额头不知何时磕破了,血珠顺着脸颊滑进领口。
栾岫颤抖着靠近,从棉袄里掏出祝愿留下的旧玉佩,那是他们成亲时的信物。“枣儿,你看这是什么?”栾岫声音哽咽,将玉佩贴在她手背,“祝愿说要给孩子攒着当长命锁......”
渝枣儿的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着玉佩上的螭纹,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哭。虎子也跟着大哭,哭声惊飞了檐角的寒鸦。她终于松开手,瘫坐在雪地里,任由栾岫抱走孩子。王婶将棉袄披在她身上时,才发现她单薄的脊背烫得惊人,嘴里还在喃喃:“祝愿...我冷...”
此后的日子里,渝枣儿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清醒时会对着虎子的襁褓发呆,颤抖着想要伸手却又缩回;癫狂时把枕头当作孩子紧紧搂着,唱着跑调的摇篮曲。栾岫佝偻着背,一边照顾高热未退的虎子,一边用祝愿留下的笔墨,在草纸上反复抄写“平安”二字——那是他如今唯一的祈愿。
开春时,虎子满周岁抓周,竹盘里摆着算盘、毛笔、拨浪鼓等物件。渝枣儿倚在门框边,眼神呆滞,时而傻笑时而落泪。当虎子胖乎乎的小手攥住拨浪鼓,“咚咚”的声响突然刺痛了她的神经。她猛地冲上前,打翻竹盘,尖利喊道:“不要碰!那是祝愿的东西!”散落的毛笔滚到栾岫脚边,老人拾起笔,笔尖早己干涸,却依然紧紧握着——这是儿子最后用过的物件。
夜里,渝枣儿趁着家人熟睡,偷偷抱起虎子出了门。月光下,她赤着脚踩过泥泞小路,发丝凌乱地粘在汗湿的脸上,嘴里不停念叨:“我们去找爹爹,他在等我们...”虎子被冻得嘴唇发紫,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小手紧紧揪住母亲的衣襟。
栾岫发现人不见了,心急如焚,举着灯笼在村子里西处寻找。当她在村头破庙找到渝枣儿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如刀绞:渝枣儿正把孩子放在供桌上,对着斑驳的佛像磕头:“求求你,把祝愿还给我...把孩子的爹爹还回来...”虎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哭声微弱。
栾岫冲上前抱住孙子,眼泪纵横。渝枣儿突然瘫坐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夜空,仿佛灵魂早己抽离。回村的路上,她机械地重复着:“祝愿说过,要带我们去看海...海在哪里...”远处传来雄鸡报晓,可这个破碎的家,不知何时才能盼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