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小雨掠过坟头时,新土上的孝幡己淋得得西处摇摆。渝枣儿攥着招魂幡的手指失去知觉,麻布孝带在风里抽打着手背,红绳系着的铜钱硌得生疼——那是父亲生前总揣在怀里的老物件,此刻却沉甸甸地坠着招魂铃。刘思红伏在棺木上,指甲深深抠进刷着朱漆的椁板,喉间溢出的呜咽。
渝燊握着桃木引魂幡的手在发抖,墨绿长衫下摆沾满泥和水。他望着坟坑中渐被黄土掩埋的棺木,昨夜铜香炉砸下去的闷响又在耳边炸开。父亲最后的眼神像根锈钉,死死楔进他太阳穴:那是种浑浊的惊愕,混着某种他读不懂的释然。纸钱灰扑进眼里,他抬手去揉,却触到睫毛上结的水,不知是眼泪还是雨水,一时之间竟分不清。
"爹走好啊——"枣儿突然扑进坟坑,孝衣下摆扫落半筐黄土。她的哭声震得招魂铃乱颤,惊起树上的寒鸦。刘思红踉跄着被人架住,眼角的泪痕在冷风中结成盐粒,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迎亲队伍——那时渝冬的红绸花轿前,也是这样飘着细碎的小雨。
当最后一抔黄土覆上棺木,渝燊弯腰去捡滚落的孝杖,指腹触到沾满雨水的草茎。他忽然想起幼时父亲教他握毛笔,掌心的老茧擦过他手背的触感。山风卷起坟头的纸灰,像极了那年书房里,父亲为他吹去宣纸上墨渍时,嘴边腾起的白雾。
暮色将坟头的新土染成铅灰色时,渝枣儿还跪在雨水打湿的枯草上。招魂幡斜插在坟头,褪色的布条缠住了株倔强生长的野菊。她伸手去解,指尖触到父亲下葬时撒的艾草,干枯的叶片在风里簌簌作响,恍惚又听见那声熟悉的咳嗽。
山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她却浑然不觉。膝下的冻土早没了知觉,唯有掌心攥着的铜铃还留着余温——那是从父亲怀里摸出的旧物,此刻系着的红绳己被攥得发毛。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林间栖息的寒鸦,黑压压的羽翼掠过灰沉的天幕,像极了父亲背着竹篓穿过山岗时,那截总也系不紧的草绳。
"爹......"她将脸贴在冰凉的墓碑上,呼出的白雾在青石上凝成水珠。记忆里父亲往她掌心塞炒栗子的温度,和此刻石碑的寒意混在一起,刺得眼眶生疼。隔壁刘奶奶来催了三次,她却只是机械地往坟前添着纸钱,看火苗将灰烬卷上半空,在暮色里织成一张模糊的网。
首到月亮攀上松枝,枣儿才发现手指被铜铃勒出深痕。她解下铃系在坟头的野菊上,听那细碎声响混着山风,渐渐化作父亲常哼的山调。起身时膝骨发出脆响,她踉跄着扶住墓碑,回头望去,新坟上飘着的纸钱灰,正像极了那年父亲带她采药时,漫山遍野纷飞的蒲公英。那是父亲给自己为数不多的爱和温暖。渝枣儿怎么能忘怀!
木门吱呀推开时,寒气裹着打湿的衣服涌进堂屋。渝枣儿跺掉鞋上的水和泥巴,看见刘思红蜷在床榻里,锦缎被面滑到腰际,露出里面褪色的月白中衣。铜手炉早熄了火,几缕残灰从镂空的炉盖里漏出来,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灰堆。
"大妈妈......"枣儿跪坐在脚踏上,望见枕边滚落的帕子——素绢角绣着的并蒂莲被揉得发皱,金线在烛影里泛着冷光。刘思红睫毛颤了颤,转过脸时鬓发黏在汗湿的脸颊,眼尾新添的细纹里还凝着未干的泪痕。
枣儿攥紧袖中发烫的铜铃,喉间像卡着块烧红的炭:"爹走那晚......"话未说完,刘思红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抵住唇瓣,咳得床架都跟着轻颤。枣儿慌忙去倒温水,瞥见枕边药碗里沉淀的药渣——深褐色的药汁在碗沿结出一圈硬痂,分明是今早煎的还未动过。
“天寒……早些歇吧。”刘思红的声音仿佛被砂纸打磨过一般,透着丝丝沙哑,硬生生地打断了渝枣儿的思绪。她缓缓转过头,看着刘思红,只见他将锦被又往上拽了拽,盖住了半张苍白如纸的面庞。
窗外,一阵冷风吹过,传来乌鸦的叫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渝枣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透过窗户,她看到了那只乌鸦站在一棵枯树上,黑黢黢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阴森。
渝枣儿的思绪渐渐飘远,她想起了父亲下葬时的情景。大妈妈紧紧地攥着孝杖,那双手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母亲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无尽的悲伤和绝望。
一阵风吹过,吹动了渝枣儿的衣袖,铜铃在袖中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仿佛惊扰了梁间的燕巢,簌簌地落下一些灰尘。
更漏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刘思红将脸埋进绣着暗纹的枕巾,指甲无意识抠着缎面的缠枝纹。渝枣儿临走时攥着铜铃的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那孩子的眼睛红得像浸过血,偏偏盯着她的眼神又透着凉意,倒让她想起后山寒潭结冰时的光。
床榻吱呀一响,她慌忙转身对着墙,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在锦被里闷成回响。渝燊昨夜里压低的嗓音突然在耳畔炸开:"母亲,渝枣儿年纪小,莫要让她问太多。"年轻人指节叩在檀木桌上的声响,此刻混着铜铃的余韵,敲得太阳穴突突首跳。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寒气裹着雪细雨扑在颈后。刘思红颤抖着摸向枕下的账簿,指尖触到夹在页间的地契边角——那是渝燊今早偷偷塞给她的,墨迹未干的"永卖契"三个字烫得掌心生疼。她忽然想起渝冬下葬时,枣儿跪在坟前抓着新土不放的模样,那些沾着血泪的黄土,此刻仿佛正顺着指缝往心里渗。
"得按燊儿说的......"她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墙壁上,喉间溢出的呢喃惊飞了梁间栖着的麻雀。帐幔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恍惚间竟像是渝冬最后那夜,铜香炉坠地时震落的灰幔,在记忆里永远定格成团浑浊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