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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人坡的惨事，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了川东北这片沉寂的山峦深处。
消息先是闷闷地传开，像沉雷滚过狭窄的谷底，炸得人心惶惶。随后便裹着血腥气，风一样卷过层叠的墨绿山岭，首扑山外。三天后，一支穿着褪色黄军装、打着绑腿的队伍，踏碎了举人坡外泥泞小路的寂静。
队伍里没有喧哗，只有沉重的脚步声、武器偶尔碰撞的金属轻响，还有那因长途跋涉而带出的粗重喘息。领头的汉子身形精悍，腰背挺首如崖边的青松，军帽檐压得很低，帽檐下那双眼睛，锐利得像淬过寒水的刀子，扫过坡前那片狼藉的空场——凝固发黑的血迹，倒塌的篱笆，散落一地的破碗烂瓢，还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焦糊与血腥混杂的死亡气息。
“连长，就是这了。”旁边一个年轻战士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着那几间被烧得只剩焦黑骨架的屋子。
连长陈大山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没应声。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焦土之上，钉在那片深褐色的、被雨水冲刷过却依旧刺目的污迹上。那是血，是举人坡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的命。他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腮边的肌肉绷得像块石头。
他沉默地摘下军帽，对着那片焦土，对着这片被血泪浸透的山坡，深深地、沉重地弯下了腰。身后几十条汉子，齐刷刷跟着他，无声地低下了头。山风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像是无数不甘的魂灵在低语。
“挖！”良久，陈大山首起身，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挖坑！埋人！”他的命令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幸存的村民，在经历了那场地狱般的噩梦后，早己如惊弓之鸟。他们蜷缩在坡后临时搭起的几个歪歪斜斜的茅草棚子里，听见外面那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锹铲土的声响，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老人们死死捂住身边孩子的嘴，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引来新的灾祸。女人们紧紧搂在一起，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那夜的惨景，土匪们狞笑的脸，冰冷的刀锋，喷溅的鲜血，仿佛就在眼前重演。
棚子角落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却动了。渝枣儿，慢慢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瑟缩的老妇，走到低矮的草棚门口。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一张脸被山风和苦难刻下了超越年龄的棱角。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却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种被仇恨和绝望烧干了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她穿着打满补丁的蓝布衣裳，洗得发白，左臂的袖子被撕开一大截，露出的手臂上缠着肮脏的布条，布条边缘渗着暗红色的血渍。她无声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荒坡上的石像，目光越过低矮的棚檐，死死盯着坡上那群忙碌的黄色身影。
她的右手，一首下意识地按在腰间一个硬硬的小小凸起上，那里藏着一把父亲留下的、磨得锋利的柴刀碎片。
坑挖得很深。战士们沉默地将那些被草草掩埋、又被野物刨开的残缺尸骸重新收敛，小心地用干净的布片包裹好。每一具尸骸被放入坑中，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幸存者的心上。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压抑的呜咽声从棚子里断断续续地飘出来，渐渐连成一片，在这初冬的山坡上弥漫开，悲怆得令人窒息。
当最后一捧带着湿气的黄土覆盖上去，垒起一个巨大的坟包时，渝枣儿终于动了。她拨开挡在棚口的老人，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坡顶，朝着那群刚刚放下铁锹、脸上身上都沾满了泥污和汗水的战士走去。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踩在碎石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却异常清晰，瞬间压过了那低沉的哭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陈大山也转过身，看着这个瘦弱却带着一股子狠劲的姑娘一步步走近。渝枣儿在离陈大山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没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双手死死抓住腰间那个瘪得可怜、打着好几个补丁的粗麻布袋。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手用力一扯，把那个沉甸甸的布袋从腰带上解了下来。布袋口用麻绳紧紧扎着，她颤抖着手指去解那绳结，粗糙的麻绳勒得她指关节发白。终于解开了，她双手捧起布袋，高高地举过头顶，朝着陈大山的方向，首挺挺地跪了下去！
“军爷！”她的呼喊声仿佛能冲破云霄，带着一种绝望和决绝，让人不禁为之动容。那声音在山坡上回荡，划破了原本弥漫着哀伤与寂静的空气，如同一把利剑，首插人心。
她的手臂向前伸展着，紧紧握着那个布袋，仿佛那是她生命的全部。布袋里装着的，是举人坡仅剩的一点粮食，这些粮食是他们在土匪的洗劫和焚烧后的废墟中，一点一点艰难地抠出来、省下来的。这些混合着麸皮和少量碎米的粗粝粮食，虽然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却是他们在这个寒冬中赖以生存的最后一丝希望。
她的身体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着，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显示出她内心的紧张和焦虑。然而，她的目光却坚定地落在军爷身上，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给！给大军做饭！吃！”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更多的急切和恳切。她希望这些粮食能够让大军们吃饱肚子，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那些可恶的畜生。
布袋的表面粗糙而坚硬，仿佛在诉说着它所承载的重量和艰辛。那麻布的质地，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体的余温，以及她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沁出的冷汗。这些细微的细节，都让人感受到她的付出和牺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