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山林间枝干零落交错,将斑驳的树影照拂在长满青苔的枯树截断面。
新生的嫩芽从年轮的缝隙间探出头来,随即便有一只满是老茧的手将它倾轧。
继岁岁跌坐在半朽的树桩上喘息。
她浮肿的双脚一深一浅的踏进泥地里。
溅落的泥泞攀上她被荆棘撕扯成缕的衣裙。
上面那只由金线绣成的青鸾纹样此刻像只垂死的鸟,在夜里凭空有些狰狞。
那些深浅不绿的苔藓从她指缝间钻出来,伴随着湿潮的感觉让她不由得想起凌霄宗的袍服。
凌霄宗是仙界的三大宗派之一,每十年便会举全宗之力在人界挑选根骨非凡之人。
在这以青绿论尊卑的宗门里,公子楚的衣袍绿得能滴出墨汁,而她苦修十年,仍只能穿青绿色的弟子服。
还记得十年前的阳春三月,凌霄宗宗门前的大殿上洋洋洒洒的铺泄着梨花汤,千千万万心怀修道之心的少年人纷纷汇集于此。
继岁岁赤着脚站在青石阶上,粗布麻衣下露出瘦削的肩胛,脚缝紧张的挤弄着脚下的梨花花瓣。
她嘬了嘬被烫红的指尖,打眼瞧着面前青玉碗中逐渐浑浊的液体。
身后立即传来嗤笑:“乞丐也配碰凌霄宗的法器?”
执事弟子嫌恶地瞧向碗里浑浊的汤汁,毫不犹豫的在名册上划去她的名字:“下下品杂灵根,不允入宗。”他襟口三寸竹青绣纹在阳光下泛冷。
两侧等候的世家子弟们闻声骚动,最前排穿柳色绸衫的少女故意扬声道:“早说了乞丐能有什么天赋,你们瞧见没有,她的脏手都把‘鉴髓水’染黑了!”
漫天的唾骂裹挟着恶意测扣入继岁岁的耳朵,她极力的在嘴中鼓着气,迫使不争气的眼泪不从眼眶溢出来。
“且慢。”
清泉般的嗓音荡开时,满树梨花突然逆着风向浮向天际。
公子楚拾阶而下,广袖扫过青玉碗里的那团被判定为“下下品”的脏水。
继岁岁只感到鼻尖有一股清冽似雨后竹的味道钻入,随即便有墨绿色袍角拂过她的一双小巧赤足。
她抬头便对上了公子楚的那双琥珀色眼眸。
玉冠束发的男子俯身时,腰后悬着的两把青玉弯刀晃出泠泠清光。
“你可愿随我修炼?”
公子楚的声音澄澈得像山涧的清泉,却仍旧惊起满场抽气声。
那位穿竹青色袍服的执事弟子涨红了脸:“楚师兄三思!这乞丐资质未免......”
公子楚广袖轻扬,继岁岁补丁累累的粗布衣衫便褪去污浊之色。
下一缕晨光穿透织物,浮出烟雨润泽青瓷般的朦胧底色:在这以青绿论尊卑的宗门里,恰是凌霄宗三阶弟子袍服的“天水碧”。
山风卷着窃语灌入继岁岁耳中。
“楚师兄竟愿意收这等资质的...”
“听说前年宗门长老之女向楚师兄示好,他可是连眼皮都没抬...”
话音未落,公子楚己带着人消失在石阶尽头。
执事弟子盯着青石板上被继岁岁的赤足捻碎的梨花花瓣,突然将名册重重摔在案上:
“我倒要看看,这黑老鼠到底配不配得起凌霄宗的袍服!”
后来继岁岁才知道,这抹深潭般的墨绿身影,便是凌霄宗两百年来天赋最盛之人——公子楚。
两人同住小筑的十年光阴在记忆里总是泛着琥珀色,细细密密的记录着她二人情愫渐生再到情根深种的全部。
教她辨认星轨时,公子楚会带她去往离天最近的山巅;炼丹炉开炉时,他会替她挡去火星;继岁岁辟谷时,他便采集晨间的甘露予她;继岁岁闭关苦练时,他便在一墙之隔的位置默默陪伴......
就这样,即使继岁岁修为增长极慢,却仍成为了无数师妹艳羡的对象。
可就在大婚前夜,她才惊觉,自己不过是一个助他公子楚杀妻证道的傀儡。
总爱黏着她的小师妹月菱哭红了一双圆眼,攥着她的袖袍哭泣着:“小师姐,你快走吧,越远越好.....”
“他真会杀我吗......”继岁岁的手从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滑脱,冷意从衣领处侵袭了她的全身。
月菱攥起腰间佩着的柳芽青绦带,一板一眼的发起誓来:“我以此生修为起誓,一切皆是桑岚师兄亲口所言!”
继岁岁本是不信的,可见这朝夕相处的小师妹月菱眼底浓郁的悲戚之色,这才下定决心趁喜宴之时出逃。
思及此处,整片山林突然剧烈震颤,惊起数十只鸟来。
公子楚含笑的嗓音从树冠传来:“岁岁,怎么到这里来了.....”
继岁岁抬头看见公子楚踏着月光立在树梢。
他墨绿色的婚服未换,墨绿衣摆上金线绣的纹样正在游动。
他指尖缠绕的红线突然绷首,另一端赫然系在继岁岁心口。
那里本该涌动的暖意正被抽成丝线,顺着心口红线流向月光下的身影。
继岁岁沿着红线低头瞧见了比公子楚的衣袍浅了十分的袍服,惨淡一笑。
染血的指甲深深抠进树桩的缝隙。
此刻公子楚弯刀的剑鞘上浮起的墨绿灵光,比继岁岁见过的任何时刻都更浓郁。
为了杀妻证道,他竟然要催动凌霄宗最高深的功法。
十年前他选中这个杂灵根的乞丐时,八位宗门长老未曾劝阻就是因为这乞丐终有一日,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我宠了你整整十年,本想让你痛痛快快的走,可你偏偏出逃,还害得我杀了一个无辜的宗门弟子......”
继岁岁听他的话语中的寒意猛地抬起头来,这才瞧见他另一手攥了条沾血的柳芽青绦带。
是月菱,是伴了她整整三千个日夜的小师妹月菱。
还记得月菱十五岁生辰那日,举着扎好的柳芽青绦带冲进小筑,裙裾扫落一地晨露。
月菱凑近她耳畔,带着山葡萄的甜香:“我找到啦!小师姐给我准备的及笄礼,和我的天水碧袍服绝配!”
可此刻却沾上了发黑的血渍,那颜色真叫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