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囡囡
子时的梆子声刚落,整座沧州城便被夜幕裹挟着陷入诡异的静默。
城南还未打烊的算命铺子终于送走了最后一对客人。
妇人捧着半截快要咽气儿的白烛急急的从铺子内迈了出来,皱纹间横着的一对儿眼瞪得溜圆,眼神却飘忽难定。
她嘴上嘀咕着:“大师说了,这田里挖来的坟土今日必须得埋到东南角,才能解你我二人的血光之灾......”
怀中捧着个瓦罐的丈夫正阴沉着脸,听见妻子絮叨,嘴角向两旁一咧就连同恶言一道儿啐了口浓痰出来“真他娘的晦气。”
那块儿黏糊黄痰沾在妇人新纳的鞋面上,妇人脾气上来,一脚便踹翻了丈夫脚下的纸钱筐,“当年你拿囡囡换那笼蒸肉,可没嫌晦气!”
那些个未燃尽的圆形纸钱洋洋洒洒的落了地,乖巧的蚕食着两人脚下的影子。
从远处看,像一团洇开的月。
听着妇人声调愈来愈高的抱怨,丈夫将头抬得老高,一脸怨毒的朝她吼道:“说得好像你没有狼吞虎咽的吃那最后一口!”
妇人将手中的白烛往瓦罐上狠狠一杵,烛心里盛着的热汤便沿着瓦罐落到了丈夫的手上。
纵使这股子灼痛激得男人哀嚎出声,但捧着瓦罐的手却是没松一点。
下一刻,妇人突然捂住丈夫大张着的嘴,一脸凝重的低声吐出两个字:“你听......”
两人哑了声,街道上瞬间静得叫人心慌。
青石板街上流淌的月光泛着尸斑般的浊色,将一旁紧闭着的客栈门廊映照在其间。
下一刻瓦罐中便传出了女童糯生生的呢喃:
“爹爹娘亲——”
糯糯的童音甜得发苦,像裹着黄莲的蜜脂琼浆。
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两人瞬间都白了脸。
丈夫猛地将发出怪音的瓦罐塞进了妻子怀中,强忍喉中翻涌着往外涌的嘶吼,撞开一旁客栈的门。
他手忙脚乱的从内里插上了门栓,用身子将透光的门缝拼了命的抵着。
被迫抱着瓦罐的妇人下意识的僵在了原地,首至瓦罐中传来的下一句将她唤醒:
“囡囡藏了好久,你们都不来找,这回换囡囡找......”
瓦罐应声落地的瞬间,妇人己经朝着丈夫消失在客栈门廊下的背影奔去。
她踉跄着扑到了门前,外凸的眼球在月光下不住地颤动,“开门!我知道你在里头!”将嘴巴贴在门缝上嘶吼,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被抵着门的丈夫堵了个干干净净。
“把门打开!我叫你把门打开!”
妇人发狠地将小指捅进门缝死命抠着,将指尖磨得血肉模糊。
可门,牢牢的锁上了。
首至那些落在地上的纸钱被风席卷着吹向了她,她才头也不回的跑向了远处。
客栈的门廊下挂着的那盏写着“客满”的褪色灯笼晃动着,格外刺目。
她强压着嗓间的抽噎声,脚下倒腾的动作却不停。
飘来的纸钱灰打着旋儿,执着的黏在她打满补丁的裙裾上,随着她奔逃的动作哗哗作响。
“娘亲,我找到你啦——”
甜腻的童声混着些“啪嗒”声被晚风吹袭过来,妇人裙裾上的纸钱也应声而颤。
那双奔跑间遗落在巷口的布鞋,不知何时被人捡起穿在了不合适的足上,正同她身后的青砖“啪嗒啪嗒”的碰撞。
时不时还制出些令人牙酸的砖块挪动声,仿佛是个千斤重的稚儿踮着布鞋,在身后贪婪的咀嚼着她的影子。
混着孩童喉间吞咽涎水的咕咚声自耳后再度传来,在妇人耳后激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踉跄着摔倒在地。
回头瞥去,却见自己那双沾着丈夫啐的黄浓痰的布鞋,正挂在淌着尸水的紫黑鬼足上。
鬼足的主人,正是她夫妻二人于数年前亡故的女儿。
“娘亲,你猜猜囡囡的漂亮眼睛去哪儿了…”
稚嫩的声线突然贴进妇人的后颈,同腐臭的凉气一道儿钻入鼻腔。
“那些人嫌我盯着他们一首哭,就把眼睛塞到我的嘴巴里了…”
妇人仰头的刹那,看见女儿发青的脸庞正以诡异的角度折下来。
细嫩的脖颈裂开蜈蚣状的缝线,露出横亘在其间、难以吞咽的树皮。
是了,那年涝灾引发的饥荒。
自己给孩子吃的最后一顿还是些树皮。
思及此处,鼻腔猛地灌入腐尸特有的霉味。
身后那具躯体逐渐膨大,罩住妇人的身形并在地上投出可怖的阴影。
“是娘的错了...求你放过娘好不...”
她的话语下一刻便被眼眶处传来的痛苦绞碎。
那双因恐惧而几近爆出的眼眸,被女儿爆裂起皮的粗糙手指挤压,慢慢从中脱离。
青紫的指尖刺入妇人下颚,生生掰开牙关,将手中之物塞入其中。
妇人的瞳孔中倒映出女童嘴角咧至耳根的笑容。
森白乳牙化作倒钩状的獠牙,齿缝间还粘着当初她亲手给女儿系上的五彩绳的丝线。
“乖乖囡囡把眼阖,五彩绳子把我绕,娘亲和我捉迷藏,找不到来换我找——”
女童哼着走调的童谣,手下的动作却是一点儿都没停。
暗绿色的丝线自妇人的脚踝处缓缓攀升,随后爬上了她的耳际,沿着筋脉在皮下诡异地游走,仿佛无数萤虫贪婪地巡视着领地。
艳红的血在地上开出一簇诡艳的花,随阴风一道儿哼唱着走调的童谣:
“大手攥着我的手,爹爹拽紧莫松手——”
梆子声再次响起时,己是三更天了。
打更人提着灯笼转过巷子时,抬眼便瞧见了这废弃客栈门廊下悬着的这具无目胀口的女尸。
月光透过空荡荡的袖管,在地面洇出个颓丧的人形,也映着女尸眼眶间的两个血洞……
那充血到几近爆裂的眼球塞在尸体微张的口中,上扬的嘴角凝固着惨淡的笑。
打更人刚要惊呼,忽觉后颈拂过一股子寒气,握梆子的指节瞬间泛起青白。
他强压下心头震动,将喉间的半声惊叫咽回,哆嗦着加快了步伐。
脚上的旧布鞋碾碎了不知谁撒的纸钱灰,窸窸窣窣的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