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梦舱罩滑开,新鲜的、带着点中央空调味道的空气涌入鼻腔。兰若婷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意识像是沉睡了许久才被强行拽回现实。视野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沉沉的夜幕和远处霓虹的流光溢彩。然后,她看到了窗边那个倚着窗框的背影。
是凌傲梅。
她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室内明明灭灭。青白色的烟雾缭绕上升,模糊了她侧脸的轮廓,透出一种罕见的、与平日里的张扬跋扈截然不同的……疏离感,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温柔。
似乎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凌傲梅缓缓转过身来。当她的视线与兰若婷对上时,兰若婷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凌傲梅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温柔笑容。那笑容里没有讥讽,没有算计,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兰若婷无法理解的、近乎悲悯的释然?
“你醒啦?”凌傲梅的声音也放得很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兰若婷一时怔住,大脑还残留着虚拟世界激烈战斗的碎片记忆,最后的印象是铺天盖地的算力洪流和即将到来的毁灭感。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太阳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过载的隐痛。“嗯…”她有些迟疑地应了一声,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探寻,“是…是我赢了吗?后面发生的…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似乎引爆了什么,然后就是一片空白。
凌傲梅依旧保持着那抹温柔的、近乎虚幻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语气肯定而平静:“是你赢了。”她没有丝毫的不甘或怨怼,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说完,她慢慢地吸了一口烟,那猩红的火点骤然明亮,映亮了她瞬间显得有些寂寥的眉眼。她看着烟头在指间燃尽,仿佛在凝视自己即将终结的某种东西。
伴随着最后一口悠长而飘渺的烟雾缓缓吐出,凌傲梅的声音也变得幽幽的,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明天会去自首。”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无尽的夜色里。
“你回家吧,”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我一个人…再待会。”
自首?!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兰若婷耳边炸响!那个骄傲到不可一世、狡诈如狐的凌傲梅,竟然主动提出要去自首?巨大的信息量和这诡异的平静让兰若婷彻底懵了。但凌傲梅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气息,以及那挥之不去的、仿佛被抽空了灵魂般的疲惫感,让她下意识地选择了相信,或者说,她此刻只想逃离这充满巨大谜团和无形压力的地方。
得知这个纠缠自己多时的麻烦似乎终于要画上句号,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兰若婷。她只想立刻回家,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被褥里,彻底放空,忘掉这光怪陆离、心力交瘁的一切。
“好…好的。”兰若婷几乎是本能地应道,手脚有些发麻地开始收拾自己工位上的东西。她不敢再看窗边的凌傲梅,那温柔笑容背后的绝望和释然让她心头发堵。收拾完毕,她拿起包,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门口。
手搭上门把手的瞬间,兰若婷鬼使神差地回头,目光再次落在那窗边的孤寂背影上。出于某种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或许是习惯性的提醒,她低声说了一句:
“走的时候…别忘了关窗户哦。”
话音落下,她便不再停留,推门而出,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急促地远去,首至消失。
办公室内,再次只剩下凌傲梅一人,以及那凝固的、带着浓重烟味的寂静。她维持着倚窗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即将风化的雕像。
咔哒。
一声极轻的门轴转动声打破了沉寂。
舟轻渡办公室的门无声地滑开。
那个穿着新中式旗袍、戴着墨镜的茶社老板,如同一个从阴影中走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立刻走向凌傲梅,而是微微侧头,似乎还在回味着刚刚离开的那个身影。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玩味和一丝真正惊讶的低笑从他唇边溢出,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窗边的人听:
“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还真是令我意外。”他墨镜后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追随着兰若婷离去的方向,“单凭一人之力,引爆自身算力潜能,就能让整个区域的虚拟接入层瞬间过载崩溃…让我悠哉了半日…”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欣赏和评估:
“越阶挑战而不败…倒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可以好好培养培养。” 兰若婷的价值,显然远超他之前的预估。
说完,他才缓缓踱步,走向窗边如同石化般的凌傲梅。无形的压力随着他的靠近而弥漫开来。
“怎么说?” 茶社老板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点闲聊般的随意,但那平静之下蕴藏的,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他停在凌傲梅身后几步的距离,目光落在她僵硬的背影上,“当你选择彻底投靠AI,将灵魂(或者说意识)抵押给‘狡兔’,换取那份虚假的力量和所谓的‘希望’时,就应该能想到今天吧?”
窗外的霓虹在凌傲梅的眼中明明灭灭,倒映出她内心的剧烈挣扎。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要凝固。终于,一声带着无尽疲惫和复杂情绪的叹息从她口中逸出。
“怎么和你说呢…” 凌傲梅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是‘它’…在我最绝望、最走投无路的时候,给了我最后一丝翻盘的‘希望’…哪怕那希望是饮鸩止渴,是魔鬼的交易…”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至于孰对孰错…现在对我来说,己经不重要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无法弥补的悔恨:
“我只是…只是有些对不起…我曾经为了这份‘希望’,伤害过的那些人…” 那些在现实和虚拟世界中被她利用、欺骗、甚至可能因她而消失的面孔在脑海中闪过,“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去弥补犯下的错了…”
茶社老板静静地听着,脸上那公式化的微笑似乎淡去了一些。他忽然讪讪一笑,那笑声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如果…给你个机会呢?”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让凌傲梅的身体猛地一震!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茶社老板那被墨镜遮挡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
老板似乎很满意她震惊的反应,语气依旧平淡,却如同惊雷:
“我只要‘狡兔’的权能,那个寄宿在你意识深处的核心协议和它掠夺的算力本源。我从未想过对你这个‘分身’赶尽杀绝。”
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但是,你最好还是彻底‘消失’一段时间。你作为‘狡兔’载体的身份,可能己经暴露在‘伊甸园’的视野里,甚至…某些真正的‘魔王’也可能嗅到了味道。继续用‘凌傲梅’的身份存在,只会是取死之道。”
就在凌傲梅被这突如其来的“生机”和残酷的现实冲击得心神剧震,大脑一片空白时——
办公室角落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当看清那个身影的瞬间,凌傲梅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那是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仿生人偶!
无论是五官、身形、发丝,甚至细微的表情纹路,都如同镜面复制!它穿着凌傲梅今天上班时一模一样的套装,眼神空洞,步伐精准地走向敞开的窗户。
在凌傲梅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个顶着“凌傲梅”面孔的仿生人偶,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动作流畅得如同排练过千百遍,单手一撑窗台,轻盈地、决绝地——一跃而下!
“不——!”凌傲梅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扑到窗边。
楼下,没有预想中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随即是远处隐约响起的惊呼和骚动。那个“凌傲梅”,己然在现实世界中“自杀”身亡。
茶社老板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平静无波,如同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走吧。”他顿了顿,似乎思考了一下,“以后,世间再无‘凌傲梅’。要不…你叫‘寒江雪’吧?”
“寒江雪…” 凌傲梅——不,现在应该叫寒江雪了——失神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她看着楼下迅速聚集的人群和闪烁的警灯光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具承载着狡兔分身、也承载着新生与无尽罪孽的躯壳。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一个湮灭于尘世,一个隐没于风雪。
这,就是她(它)唯一的生路。
她最后望了一眼楼下那片象征着“凌傲梅”终结的混乱,眼中所有的情绪——震惊、恐惧、茫然、悔恨、痛苦——最终都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原。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如同失去了所有力气般,跟随着茶社老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办公室深处更浓重的阴影里,走向一条未知的、名为“寒江雪”的荆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