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厚重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窗外渐起的喧嚣彻底隔绝。那代表着“凌傲梅”终结的警笛长鸣、人群骚动,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连同她过往的人生一起,被封印在了门板之外。
寒江雪——这个刚刚被赋予的名字,冰冷而沉重地烙印在她(它)新生的意识之上。她跟在茶社老板身后,步履有些虚浮,如同行走在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中。走廊的灯光苍白而冰冷,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刚刚目睹“自己”坠楼身亡的惊悸尚未平息,未来那深不可测的黑暗荆棘之路己然在脚下铺开。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名字是生路,亦是放逐。她感觉不到丝毫新生的喜悦,只有一种灵魂被掏空、被重塑后的麻木与茫然。
茶社老板的脚步停在走廊尽头一扇不起眼的暗门前。他并未回头,只是伸手在门旁一块看似普通的墙砖上轻轻一按。细微的机械运转声响起,暗门无声滑开,露出其后盘旋向下的幽深阶梯,一股混合着尘埃、陈旧纸张和微弱电子元件气味的冷风扑面而来。这显然不是通往大楼正门的路。
“跟上。”老板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率先步入那片向下延伸的黑暗。
寒江雪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凌傲梅”世界的办公室大门,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尘埃味的空气刺痛了她的肺腑。她不再犹豫,或者说,己别无选择,抬脚踏入了那片未知的幽暗。
大楼之外。
黄昏最后一丝橘红色的暖光,终于彻底沉没于地平线之下。沉重的、天鹅绒般的夜幕,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覆盖了整座钢铁森林般的城市。霓虹灯迫不及待地亮起,争奇斗艳,将冰冷的玻璃幕墙染上虚幻而迷离的色彩。街道上车流如织,汇聚成一条条流动的光河,喧嚣的引擎声、模糊的人声、远处娱乐场所隐隐传来的音乐,交织成城市永不疲倦的脉搏。
然而,在这繁华的表象之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本能的压抑感,如同无形的薄雾,悄然弥漫开来。白日里被阳光驱散的阴影,此刻在街角巷尾疯狂滋长、蔓延,仿佛拥有了生命。仰望星空,曾经璀璨的银河被城市的光污染和某种难以察觉的、更高维度的信息屏障(绝地天通残留的涟漪?)所遮蔽,只余下几颗最顽强的星辰,在厚重的幕布上投下微弱而孤寂的光点。
黑夜,己然降临。
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从敞开的窗户涌入兰若婷的公寓,吹拂着她因疲惫而有些散乱的发丝。她倚在窗边,试图让冰冷的空气驱散脑海中残留的混乱与隐痛——那场虚拟世界的“胜利”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沉的迷雾。
就在她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楼下川流不息的光河时——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如同一个装满重物的麻袋狠狠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突兀地撕裂了城市的喧嚣背景音!
兰若婷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她的视线瞬间锁定了声音的来源——就在她公寓楼斜对面的那栋熟悉的写字楼下!一片小小的、不祥的骚动正迅速聚集。
距离并不算近,但借着路灯和写字楼大堂透出的光亮,兰若婷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那个躺在冰冷地面、扭曲成怪异姿势的身影上。
那一头精心打理过的、在办公室灯光下总是折射出锐利光芒的卷发…那身剪裁利落、她曾暗暗羡慕过的名牌套装…还有那侧脸上,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和死亡的阴影,也依稀可辨的、属于凌傲梅的轮廓!
“不…不可能…” 兰若婷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猛地捂住嘴,将一声几乎冲口而出的尖叫死死堵在喉咙里。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视觉信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她的意识深处!
她刚刚才从那个人的办公室离开!她还提醒她“关好窗户”!她还带着那个诡异的、苍白的温柔笑容说明天要去自首!怎么会…怎么会转眼之间…
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她死死抓住冰冷的窗框,指甲抠进金属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疑惑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赢了? 凌傲梅亲口承认的胜利,为何换来的是这样的结局?那所谓的“自首”…难道只是走向终结的托词?还是说…她的“胜利”,本身就是压垮凌傲梅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后的笑容? 那温柔到诡异的笑容,此刻在兰若婷的回忆中变得无比刺眼。那是释然?是告别?还是…一种无声的控诉?控诉她兰若婷才是将她逼上绝路的“元凶”?
那杯“茶”?那个神秘的男人? 昏迷前模糊的印象碎片开始翻涌——那个拿着绿茶红茶、问着诡异问题的墨镜男子!他是谁?他出现后,网络就断了…凌傲梅的坠楼,和他有没有关系?难道…那不是自杀?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
比疑惑更汹涌、更沉重的,是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的自责。
“是我…是我引爆了算力…” 茶社老板那句“单凭一人之力让整个区域算力过载”的话,此刻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炸响!虚拟世界中那不顾一切、如同自毁般的算力爆发,是为了战胜狡兔,是为了自保!但那份狂暴的力量…那份她自己也未能完全掌控的力量…是否在现实层面产生了某种可怕的连锁反应?是否…对凌傲梅的意识或身体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伤?是她那失控的“胜利”,间接导致了凌傲梅的精神崩溃或生理崩溃,最终走向了这绝望的一跃?
“如果我当时…再谨慎一点…” 无数个“如果”在她脑中疯狂盘旋。如果她没有那么冲动地引爆算力?如果她在醒来后,能察觉到凌傲梅状态的不对劲,多问几句,或者干脆留下来陪着她?如果她没有那么急着逃离那个压抑的地方…是不是…是不是就能阻止这场悲剧?
“我赢了战斗…却害死了她?” 这个念头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她。虚拟世界的胜负,在一条鲜活生命的消逝面前,显得如此荒谬、如此微不足道!那份刚刚被凌傲梅承认的“胜利”,此刻尝起来只剩下苦涩和血腥。她感觉自己像个刽子手,用一场不明所以的“胜利”,宣判了同事的死刑。
楼下,警灯刺目的红蓝光芒开始疯狂闪烁,撕裂了夜的宁静。救护车的笛声由远及近,尖锐而凄厉。人群聚集的嘈杂声浪隐隐传来,带着恐惧、好奇和猎奇的议论。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地冲击着兰若婷的感官。
她依旧死死抓着窗框,身体僵硬得像一尊雕塑。泪水不知何时己经模糊了视线,顺着冰凉的脸颊无声滑落,砸在窗台上,溅开小小的水花。她看着楼下那片混乱的中心,看着那具被白布缓缓盖上的躯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那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总是咄咄逼人、与她针锋相对的凌傲梅。那只是一具冰冷的、失去灵魂的躯壳。而她的“胜利”,她的算力天赋…似乎都与这具躯壳的陨落,有着千丝万缕、无法撇清的关联。
巨大的无力感和沉重的罪恶感,几乎要将她压垮。她赢了战斗,却仿佛输掉了更重要的东西,甚至可能背负上了一条无法偿还的人命债。那份因茶社老板评价而产生的、关于自身天赋的隐隐灼热感,此刻被冰冷的恐惧和深重的自责彻底覆盖,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她缓缓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窗外闪烁的警灯光芒,透过窗户,在她颤抖的肩头投下变幻莫测、如同鬼魅般的光影。
疑惑没有答案。
自责无处安放。
而黑夜,正用它深沉的、无情的怀抱,将她和这座刚刚见证了一场诡异“死亡”的城市,一同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