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边,安娜紧紧抱着齐鹊,泪水无声地滑过她不再年轻的脸颊。她一遍遍亲吻着阿鹊柔软的发顶,用德语夹杂着生涩的中文哽咽着叮嘱:“我的小阿鹊……要听爷爷的话……要好好吃饭……冷了记得添衣服……奶奶会想你的……每天,每天都想……”
齐鹊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沉重,小嘴瘪着,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紧紧搂着安娜的脖子,奶声奶气地保证:“阿鹊乖!阿鹊会想奶奶!每天每天想!”她伸出小胖手,笨拙地去擦安娜脸上的泪。
另一边黑瞎子,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外面罩着厚实的呢子大衣,挺拔的身姿在码头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沉稳。他微微躬身,与前来送行的几位德国同学和导师一一握手告别,用流利的德语表达着感谢。他英俊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熙攘的人群和堆叠的货物集装箱。齐铁嘴悄然回国,这消息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他宽阔的肩膀微微绷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将齐铁嘴和齐鹊不动声色地护在自己与安娜之间,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可能的视线。
齐铁嘴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他没有穿厚重的西式大衣,依旧是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藏青色中式棉袍,外面随意地罩了件同样旧了的羊毛开衫。花白的头发被河风吹得有些凌乱。他拄着一根光润的黄杨木手杖,身姿依旧挺拔,但那份属于垂暮老人的沉静,此刻却像一层厚重的铠甲,将他所有的情绪都牢牢封存在内。他静静地看着安娜与阿鹊难分难舍,看着黑瞎子沉稳地处理着告别与警戒,目光深邃,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映照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巨大的船影。
终于,催促登船的汽笛声再次响起,尖锐而悠长,像一把冰冷的锯子,割断了离别的最后一丝温情。
“走吧。”齐铁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码头的嘈杂。他拄着手杖,率先迈开脚步,走向那通往客轮甲板的、长长的、晃动的舷梯。脚步沉稳,没有丝毫犹豫。
安娜哭着将齐鹊递给早己等在旁边的黑瞎子。黑瞎子稳稳地接过小丫头,让她坐在自己结实的手臂上。阿鹊趴在黑瞎子肩头,朝着安娜的方向伸出小手,带着哭腔喊:“奶奶!奶奶!”
“阿鹊乖!”安娜捂着嘴,泣不成声,只能用力挥手。
黑瞎子抱着阿鹊,大步跟上齐铁嘴。他高大的身躯走在老人身后,如同一道坚实的屏障。登舷梯时,他刻意放慢脚步,随时准备搀扶前方的老人。齐铁嘴却只是紧了紧手中的手杖,每一步都踏得异常稳当。
踏上甲板,凛冽的河风瞬间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巨大的船体发出低沉的嗡鸣。齐铁嘴停下脚步,转过身,最后望了一眼码头。安娜的身影在送行的人群中己经变得很小,她依旧站在那里,用力地挥着手。更远处,是汉堡港熟悉的轮廓,尖顶的教堂,林立的起重机,还有那栋他们生活了数十年的、此刻己隐没在建筑群中的老宅。
这一眼,平静无波。没有留恋,没有感伤,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寂。仿佛在告别一段彻底终结的、漫长的休止符。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第二眼。转过身,面向东方——那巨轮即将驶向的、被无垠海平面所阻隔的方向。风掀起他棉袍的下摆和花白的鬓发。他拄着手杖,站得笔首,如同一棵历经风霜却依旧扎根大地的老松。浑浊的老眼深处,那口沉寂的古井仿佛投入了巨石,骤然掀起汹涌的暗流。数十年的往事,九门的恩怨,“它”的阴影,如同被这离岸的汽笛声唤醒的幽灵,在眼底无声地咆哮、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