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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哐当”声，单调而固执地敲打着耳膜。窗外的景致己从江南水乡的氤氲温润，悄然换作了湘楚大地特有的、带着几分粗粝的山水。丘陵起伏，稻田青黄，偶尔闪过黑瓦白墙的村落，在深秋略显萧瑟的天幕下静默着。空气里，似乎隐隐约约开始浮动一种干燥的、混合着泥土与某种辛辣植物气息的味道。
长沙，近了。
齐铁嘴靠坐在绿皮火车包厢那磨损得露出海绵的座椅上，闭目养神。花白的鬓角在车厢顶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怀里，齐鹊早己蜷缩着睡熟，小脑袋枕着他的臂弯，呼吸均匀，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旧泰迪熊的一只耳朵。黑瞎子坐在对面靠门的位置，身形挺拔如松，看似放松地翻阅着一份德文报纸，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笼罩着包厢门上的磨砂玻璃，以及窗外飞速掠过的、逐渐变得熟悉的田野轮廓。他的指节无意识地着报纸边缘，像在丈量某种无形的距离。
当列车终于拖着沉重的身躯，带着一身煤烟和长途跋涉的疲惫，缓缓驶入长沙老站时，一种庞大而混杂的声浪如同实质般撞开了车窗，汹涌地灌了进来！
“长沙——长沙站到哒——！”
“让开！让开！莫挡路！”
“住店啵？干净便宜！”
“米粉！热乎滴米粉——”
“扁担！扁担借过！”
湘音浓烈，高亢，带着市井特有的烟火气和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站台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挑着沉重担子的苦力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汗水在脊梁上淌出道道油亮的沟壑；穿着长衫或旧式学生装的旅客神色匆匆；穿着蓝布褂子的妇人抱着啼哭的婴儿；小贩的叫卖声、车夫的吆喝声、蒸汽机车喷吐白雾的嘶鸣声、还有尖锐的哨子声……无数种声音汇聚成一股喧嚣的洪流，震得人耳膜发麻。空气浑浊，充斥着浓烈的汗味、劣质烟草味、廉价香粉味、食物气味以及无处不在的煤烟灰尘。
这扑面而来的、属于故土的浓烈气息，让齐铁嘴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睁开眼，浑浊的老眼透过车窗，望向站台上那片混乱而鲜活的黑压压的人潮。没有感慨，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寂，如同深潭。他抱紧了怀里的齐鹊，小丫头被这巨大的噪音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茫然又带着一丝怯意地看着窗外陌生而嘈杂的世界。
“师父，我们到了。”黑瞎子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他早己收起报纸，动作利落地提起放在脚边的两只藤箱。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整个包厢门，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穿透磨砂玻璃，扫视着站台上那片涌动的人海，肌肉在合身的西装下微微绷紧。
车门打开，更加汹涌的声浪和浑浊气味扑面而来。黑瞎子如同礁石分水，沉稳地护着抱着齐鹊的齐铁嘴，挤下狭窄的踏板，汇入站台鼎沸的人流。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定，肩膀和手臂巧妙地格开拥挤的人潮，为身后的老少开辟出一条勉强通行的缝隙。齐铁嘴拄着黄杨木手杖，抱着好奇张望的齐鹊，脚步沉稳地跟在后面。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一张张或焦急、或麻木、或兴奋的脸孔，掠过那些扛着巨大包裹摇摇晃晃的身影，掠过站台远处荷枪实弹、眼神警惕扫视的军警，掠过墙壁上那些墨汁淋漓、带着强烈时代烙印的标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