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摔门而去的寒意,像一层看不见的霜,凝结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林晚秋连着几天都有些心神不宁,手机里关于“行走的宋词”的热度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因为“新国风”总监亲自登门被拒的八卦传闻,又添了一把柴,烧得更旺了。各种邀约、采访请求,甚至离奇的“粉丝表白”塞满了她的邮箱和私信。她小心翼翼地全部屏蔽,像守护一个随时可能被惊扰的梦境。
然而,现实的压力却不容忽视。陈默教授虽然提供了不少帮助,但维持苏轼这个“黑户”在现代都市的基本生存,加上林晚秋自己并不宽裕的工资,开销像细小的溪流,无声却持续地侵蚀着本就不丰盈的积蓄。苏轼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沉默的窘迫。他放下那本翻得起毛边的《现代汉语词典》,目光扫过窗台上那盆因为疏于照料而有些蔫头耷脑的绿萝,最后落在林晚秋对着电脑屏幕计算账单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上。
“林姑娘,”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苏某不能久困于此,坐食山空。”
林晚秋抬起头,有些愕然:“苏先生,您别多想,钱的事……”
“非独为钱。”苏轼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楼下如同蚁群般奔流不息的车河和步履匆匆的行人,“此等‘内卷’之世,人人奔波劳碌,所求者不过碎银几两,安身立命。苏某既入此世,岂能袖手旁观,做那云端不食烟火的看客?”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探索欲和属于士大夫阶层的某种责任感,“当效贩夫走卒,亲尝其艰,方知世味。”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沉:“您……您想做什么?”
“昨日见楼下黄衫骑士,风驰电掣,穿梭于楼宇之间,”苏轼指了指窗外一个刚停下电动车的外卖员,“所为何事?似为传递饮食?”
“外卖员?”林晚秋愣住了,“那很辛苦的!要认路,要抢时间,风吹日晒雨淋,还要应付难缠的客人……”
“无妨。”苏轼摆摆手,神情竟是豁达,“昔在黄州,躬耕东坡,垦荒种麦,汗滴禾下土,亦自食其力。今日不过传递汤饭,有何不可?”他眼中甚至带了一丝跃跃欲试,“正好借此,丈量此钢铁丛林,观此世百态。”
林晚秋拗不过他,也深知这位文豪骨子里的执拗。几番周折,靠着陈默的一点人脉关系,给苏轼弄来一辆最基础的二手电动车和一套印着“疾风快送”的明黄色制服。当苏轼换上那身略显宽大的黄衫,笨拙地戴上那个印着巨大卡通鸡腿图案的头盔时,林晚秋强忍着没笑出声,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她把一个旧手机绑在车头,调出导航APP,又塞给他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标注了附近几条主要街道和容易混淆的路口。
“记住,红灯停,绿灯行!看导航箭头!找不到就打电话给我!”林晚秋像个送孩子上学的母亲,反复叮嘱,忧心忡忡。
苏轼郑重其事地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新奇和使命感。他跨上那辆对他而言略显矮小的电动车,拧动电门。车子猛地向前一蹿,吓得他赶紧捏闸,车身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才稳住。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这次平稳了许多。黄色的身影汇入街道的车流,笨拙却又坚定,像一个闯入电子游戏像素世界的古老符号。
最初的混乱可想而知。导航里冰冷的机械女声“前方一百米路口请左转”和现实中复杂多变的路况,对苏轼而言无异于天书。他数次在单行道上逆行,引来一片刺耳的喇叭声和司机的怒骂;曾对着一个需要刷二维码才能进入的高档小区门禁系统束手无策,急得满头大汗;更因为看不懂英文缩写“KFC”,在一排几乎一模一样的快餐店前来回逡巡,差点超时。
汗水浸透了明黄色的制服后背,头盔下的鬓角也湿漉漉地黏在额角。午后的阳光炙烤着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他靠着电动车站立,拧开林晚秋给他准备的旧水壶灌了几口水,看着手机屏幕上因为超时送达而被扣减的“骑手分”,苦笑摇头。这“碎银几两”,挣得着实不易。然而,穿梭于高楼峡谷之间,目睹行色匆匆的路人、为生计吆喝的小贩、公园里嬉戏的孩童、街头相拥的情侣……这活生生的、带着烟火气与挣扎的现代浮世绘,却又奇异地填补了他心中因时空错位而产生的巨大空洞。这感觉,比困在古籍修复室里翻词典,真实得多。
黄昏时分,天空开始积聚铅灰色的云层,空气闷热得让人窒息。手机“叮咚”一声,跳出一个新的派单:一份“陶然居”私房菜馆的东坡肉套餐,送往城西的“墨韵斋”画廊。苏轼精神一振,东坡肉?他嘴角不自觉弯起一丝笑意,拧动电门,黄色小车灵活地汇入车流。
“陶然居”的生意极好,外卖窗口排着长队。苏轼取了那个沉甸甸的、散发着肉香的保温袋,小心地放入车后的外卖箱。刚驶出不到两条街,酝酿了一下午的暴雨,终于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瞬间连成白茫茫的雨幕,狠狠砸在头盔和车身上,发出爆豆般的声响。街道瞬间被淹没,能见度骤降。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冰冷刺骨。电动车在湿滑的路面上有些打飘。苏轼咬紧牙关,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导航断断续续的信号,在雨幕中艰难穿行。当他终于看到“墨韵斋”那古色古香的招牌时,保温袋的外层早己湿透,雨水甚至顺着缝隙渗了进去。
推开沉重的雕花玻璃门,画廊里温暖干燥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松木墨香扑面而来。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式对襟衫、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门口,仔细端详着墙上的一幅水墨山水。听到门口的动静和水滴落地的声音,他转过身,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明显的不悦和挑剔,扫过苏轼湿透的、不断滴水的黄色制服和那个湿漉漉的保温袋。
“怎么搞的?这么大雨不知道做好防护?菜都泡烂了吧?”男人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刻薄,“你们这些送外卖的,就知道赶时间,一点都不用心!这‘陶然居’的东坡肉最讲究火候和品相,现在全完了!”
苏轼默默取下头盔,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前,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他没有争辩,只是将保温袋轻轻放在门廊干燥处的矮几上,深深一揖:“暴雨骤至,道路难行,护持不周,致珍馐受污,实乃苏某之过。万望海涵。”
他语气诚恳,姿态放得极低,但那不卑不亢的气度,却让画廊老板张晋文愣了一下。他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狼狈的外卖员——身姿挺拔,面容清癯,眉宇间竟有种难以言喻的沉静与书卷气,完全不像寻常风里来雨里去的骑手。
苏轼首起身,目光无意间扫过矮几旁一方用于临时记录的砚台和几张裁好的素白便签纸。他心中一动,再次躬身:“为表歉意,可否借纸笔一用?”
张晋文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苏轼拿起那张便签纸,铺平。他没有用矮几上那支廉价的塑料中性笔,而是从砚台旁拿起一支被随意搁置的、半旧的兼毫毛笔。他熟练地用手指捻开笔尖,探入尚有墨痕的砚台,轻轻舔墨。
就在他执笔悬腕的刹那,张晋文的目光骤然凝固!那握笔的姿势,沉稳如磐石,松弛处又蕴藏着千钧之力,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对方身上那股因湿冷狼狈而暂时被掩盖的气场,在执笔的瞬间,如同沉睡的古剑陡然出鞘,锋芒毕露!
苏轼深吸一口气,无视了画廊老板惊愕的目光,笔尖稳稳落在素签之上。没有犹豫,没有停顿,笔走龙蛇,酣畅淋漓!行书!笔力遒劲,点画如高山坠石,转折处似惊蛇入草,牵丝映带间又分明是江河流淌的韵律!墨色在雪白的纸面上晕开、流淌,带着一种穿透千年时光的、滚烫的生命力!
> **“东坡之过,**
> **雨浸珍馐。**
> **他日晴好,**
> **再奉琼筵,**
> **以酬君憾。”**
短短三行字,一气呵成!落笔的瞬间,仿佛连画廊里氤氲的松烟墨香都为之沸腾!那字迹,跌宕磅礴,天真烂漫,带着一种睥睨古今的自信与从容,却又在撇捺转折间,流露出深沉的歉意与磊落的担当!
张晋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眼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他死死盯着那张便签上的字,呼吸都停滞了!作为书画收藏二十年的行家,他太熟悉这种气息了!这不是临摹,这分明是……是血脉的喷张,是灵魂的烙印!尤其是那个“坡”字的最后一捺,那横扫千军又戛然收束的笔势,那墨色由浓转枯的微妙变化……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只在台北故宫玻璃展柜里隔着千万重安保见过的、让他魂牵梦萦的名字!
他猛地抬头,像见了鬼一样,死死盯住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穿着廉价明黄制服的外卖员,嘴唇哆嗦着,发出一个近乎破音的、难以置信的气声:
“苏……苏……《寒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