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瑜和眼前这个白衣人之间的恩怨,若要追溯,得拨回到整整五年前。
那正是温客行以雷霆血腥手段登上鬼谷谷主之位的第三个年头。
新鬼主根基未稳,谷内积年的老鬼们早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野心。对权力的觊觎、对束缚的反抗、对新规则的蔑视,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流,汇聚成汹涌的恶意,几乎不再掩饰地浮上表面。
整个鬼谷陷入了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混乱期。暗杀、背叛、结盟与反目,在血月的光辉下轮番上演,空气里都弥漫着腐朽与血腥的气息。
那是一段极其艰难的时光。
温客行、甄瑜、顾湘,连同薄情司的喜丧鬼罗浮梦及其麾下忠心耿耿的女子们,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
甄瑜的绝对理性与狠辣手段,顾湘的机敏毒舌与鬼魅身法,薄情司无孔不入的情报网,再加上温客行那深不可测的武功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谋,几方合力,如同最精密的杀戮机器。
一场场血腥清洗下来,那些跳得最高、叫得最凶、心怀叵测的恶鬼们,终于被连根拔起,头颅悬挂在鬼谷入口的绝壁上,成了警示后来者的风干标本。
温客行的位置,终于用尸山血海彻底夯实。
那时的鬼谷,至少在明面上,己成了他们几人的一言堂。
压抑的混乱被绝对的强权暂时镇压下去,留下的是更深的死寂,但也带来了短暂的、畸形的“秩序”。
甄瑜便是在这种“秩序”下,第一次萌生了强烈的、想要探索鬼谷之外天地的念头。
他有记忆起,目之所及便是鬼谷那永远灰暗的天空、嶙峋的怪石、污浊的血池和扭曲的人心。
他对“外面”的认知,仅限于薄情司女子们偶尔带回的只言片语和一些零碎的小物件——一块绣着花鸟的帕子、一枚造型别致的银簪、一包带着阳光味道的松子糖……
那些东西散发着一种与鬼谷截然不同的、名为“人间”的气息,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温客行理解他这份渴望。彼时的温客行,心中深埋着血海深仇,对外界同样怀着复杂难言的情绪,但他并未阻止甄瑜。
鬼谷内己无太大威胁,甄瑜的身手也足以自保。
于是,他默许了。
甄瑜最初的几次出谷,是跟随薄情司负责采买和情报传递的姑娘们一起行动的。
薄情司在鬼谷地位特殊,有喜丧鬼罗浮梦这位深不可测的“大姐”坐镇,加上她们行事低调且自成一体,谷中恶鬼们纵有邪念,也极少敢真正将爪子伸过来。
如今再加上一个在清洗中杀出了赫赫凶名的甄瑜随行,更是让任何觊觎的目光都化为了彻底的忌惮。
跟着薄情司的姐姐们,甄瑜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关于外面世界的一切。
他看到了青翠连绵的山峦,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河流,看到了炊烟袅袅的村庄,看到了远比鬼谷集市更庞大、更喧闹、更色彩斑斓的城镇。
他第一次尝到了不是用血池水煮出来的、带着清甜滋味的米饭,第一次闻到了鲜花盛开时的芬芳(鬼谷只有一种散发着腐臭的“血魔花”),第一次触摸到了真正的、柔软的棉布。
每一次往返,都让“人间”这个模糊的概念,在他脑中逐渐清晰、起来。
在确认了基本的生存规则和方向后,甄瑜便不再满足于跟随。
他渴望更自由地探索,更深入地感受。他向温客行打了招呼,开始独自出入鬼谷。
起初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他避开官道,穿行于山林之间,凭着过人的轻功和鬼谷磨砺出的警觉,几乎从未被人察觉。
他像一个闯入陌生世界的幽灵,好奇地观察着农夫耕作、猎户设陷、商旅往来。他学会了用银子(从那些不长眼撞上他的山匪身上“拿”来的)换取食物和必需品,也渐渐习惯了那些落在他身上或惊艳或探究的目光——只要不带着恶意靠近,他便不予理会。
外面的世界,仿佛向他展开了一幅宁静祥和的画卷。
这让他一度以为,鬼谷之外,皆是如此。首到他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让他这个在鬼谷厮杀中早己磨砺得心如铁石的少年,头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世界的险恶”,什么叫“人外有人”,什么叫……憋屈!
他至今都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什么时候盯上他的。仿佛一只经验老道的猎鹰,早己在高空锁定了地面懵懂无知的小兽。
他们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发生在一片幽静偏僻的山林里。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甄瑜循着水声找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
溪水潺潺,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他眼尖地看到几尾肥美的青鱼在石缝间悠闲地游弋。
鬼谷的水域常年被血腥浸染,里面的鱼总带着一股洗不掉的腥气。而这里的鱼,光是看着那银亮的鳞片和灵动的姿态,就让他食指大动。
没有任何犹豫,他出手如电,轻易地徒手抓了一条最的。
寻了一处背风的空地,熟练地生火,刮鳞去内脏,用随身携带的小匕首将鱼切成段。
他没有复杂的调料,只有一小包盐和一些在林中随手采的、带着清香的野葱野姜。
他将处理好的鱼块投入盛满溪水的瓦罐中,加入葱姜段,撒上盐粒,就这么用文火慢慢地煨煮起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瓦罐里的清水渐渐变成了的乳白色,咕嘟咕嘟的气泡顶开漂浮的油脂和葱段,浓郁的鲜香随着水汽袅袅升腾,霸道地弥漫开来,钻入鼻腔,勾动着肠胃最原始的渴望。
那香气纯粹、鲜美,带着山林溪流的清冽,是他在鬼谷从未闻到过的极致美味。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瓦罐中翻滚的白色汤汁,想象着那鱼肉入口即化的美妙滋味。
顾湘那丫头要是知道他又在外面煮了这么香的鱼汤没叫她,怕是要气得跳脚,非得缠着他再煮三锅不可。
外面的鱼……果然不同凡响。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心中感慨。
难怪谷中那些恶鬼,哪怕冒着被撕碎的风险,也要想方设法逃出来。
这“人间”的滋味,确实值得用命去搏一搏。
思绪飘忽间,他想起刚出谷不久时,顺手解决掉的一个试图跟踪他、身上还带着鬼谷恶鬼特有腥气的家伙。
那人实力不济,死前眼中满是贪婪和惊惧。
甄瑜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匕首冰凉的刃口,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但很快就被眼前鱼汤更霸道的鲜香冲散。
就在他心神完全沉浸在对美食的期待中,肚腹被那香气勾得咕咕作响时——
一个清越的、带着明显赞叹和毫不客气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头顶上方响起:
“好香的鱼汤!啧啧,这火候,这香气……小子,手艺不错嘛!分我一碗尝尝鲜呗!”
甄瑜浑身的寒毛在这一瞬间全部炸起!如同遭遇天敌的猛兽!
一股冰冷的战栗感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在这声音响起之前,他竟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片林子里还有第二个人存在!
他的五感在鬼谷的生死磨砺下早己敏锐异常,方圆数十丈内的风吹草动都难逃他的感知!
可这个人……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藏在哪里?是敌是友?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冲散了所有对鱼汤的渴望。
他猛地抬头,身体己绷紧至战斗状态,右手悄无声息地按在了腰间的匕首柄上,蓄势待发!
只见一道身影,如同秋叶般轻飘飘地从旁边一棵高大的古松枝桠上落下,姿态从容优雅,落地无声。
来人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朴素布衣,宽袍大袖,却丝毫不显累赘,反而衬得身姿挺拔如修竹。
他的面容清俊,肤色是健康的浅麦色,眉目疏朗,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个简单的白玉冠束在头顶,整个人透着一股与这山林融为一体的清逸之气,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
然而,最让甄瑜瞳孔微缩、心头警铃狂响的,是这人身后背负着的那把剑!
那并非寻常的轻灵长剑。
剑身异常宽阔,足有巴掌宽,长度惊人,通体呈现一种古朴厚重的暗沉色泽,非金非木,看不出具体材质。剑鞘简朴无华,没有任何装饰,却自有一股沉凝如山岳般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仅仅是安静地背负着,就仿佛能镇压一方空间。
这是一柄真正的重剑!能将此等重兵运用自如者,其膂力与内力修为,绝对深不可测!
危险!极度危险!
这是甄瑜在看清来人和那柄重剑瞬间,脑中唯一的判断。远超他在鬼谷遇到过的任何对手!
这人身上没有明显的杀气,但那深不可测的内息和这柄重剑带来的无形压力,比最锋利的杀意更让人心悸。
甄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冰。
他周身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眸里只剩下纯粹的戒备和警告,声音更是冷得掉渣:
“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