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灰烬中的冰冷标记
寒冷。无边的、刺骨的寒冷包裹着身体。仿佛灵魂被抽出,遗弃在宇宙边缘冰封的坟场。每一次试图吸入空气,肺腑都像被冰棱刺穿,带来一阵锐利的剧痛和空虚。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又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液态铅,在混沌的意识深渊里沉沉浮浮,被虚无的黑色浪涛反复冲击碾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耳道里持续轰鸣的尖锐噪音渐渐平复,变成一种低沉、单调、规律的嗡鸣——像是某种医疗仪器发出的声响,遥远而清晰。温热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涌进身体深处某个地方,带来一种灼热僵硬的异物感。手指动不了。
眼皮沉重得如同焊上了钢铁。用尽残存的力气,睫毛颤抖着,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一片模糊的光晕涌入视野。渐渐聚焦。
惨白色的天花板。冰冷的光线从吸顶灯周围弥散下来,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洁净感。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强烈到几乎盖过了鼻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自己身体深处被破坏后的淡淡锈腥气。
这里……不是我那间被落地窗隔绝的金丝牢笼。
视线艰难地转动,扫过床尾。纯白色的、光洁如镜的墙壁。一张孤零零的金属椅子。墙壁上挂着一个电子时钟,红色的数字无声跳跃着。
病房?顶楼公寓的医疗室?
混乱的记忆碎片猛地回涌!衣帽间巨大的镜子冰冷反射出我手脚被束带的画面!厉灼那双近在咫尺、淬着冰毒的、死死锁定镜中影像的眼睛!那冰冷宣告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烧红的钩子,重新撕扯着麻木的神经!
“看清你的位置!你不配拥有我的孩子……不配拥有……任何野望!”
身体深处猛地爆发出一阵尖锐的、仿佛能将内脏撕裂的巨大绞痛!像是无数把冰冷的钢刀在小腹深处同时搅动!我猛地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到不成调的呜咽!眼泪混合着冷汗瞬间奔涌而出!
“……嗯……”痛楚的低吟不受控制地挤出齿缝。
房门无声地滑开。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身影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动作轻快利落。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过监测我身体数据的仪器屏幕,又低头看向我扭曲痉挛、泪痕狼藉的脸。
“醒了?”她语调平稳,听不出情绪,仿佛在陈述天气,“低烧,术后正常反应。镇痛泵持续生效中,别乱动扯到针。” 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碰撞声。她从消毒罐里拿出新的输液贴,查看我手背上滞留针的情况。
“……孩子……”喉咙干裂得如同沙地,发出一个破碎得几乎辨不清的词语,却花光了所有力气。
护士的动作顿了一下。视线飞快地抬起,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光——像是混杂着职业性的漠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其它东西?下一秒,她立刻垂下眼皮,手指稳定地更换好输液贴,声音压得更低,平板得不带丝毫情绪波动:
“手术完成。厉先生……特意安排的。”她用镊子夹起托盘里染血的纱布块扔进垃圾袋,“过程顺利。”她用更专业的术语报了身体指征数据,“休息吧。”
“特意安排”……“过程顺利”……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坨砸在心脏上!冰冷彻骨!护士不再看我,端起托盘,面无表情地走出了病房,留下仪器单调的嗡鸣和一室惨白死寂。巨大的、被彻底剥夺的绝望感混合着身体深处绵延不绝的冰冷剧痛,几乎将我再次拖入意识崩溃的边缘。
时间在痛苦和昏沉中流逝。窗外光线由惨白变得微黄,又沉入深不见底的墨蓝。夜幕再次降临。胃里空得只剩下绞痛,喉咙干渴得像被砂纸刮过,身上却一阵阵发冷打颤。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比走廊灯光更暗的阴影里,厉灼高大的身形立在门口。
他走了进来。脚步不疾不徐,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带来的却是山岳般的窒息压力。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身上带着外界的清冷空气。目光精准地投过来,落在我的脸上,冰冷而锐利,像探照灯扫描着一件物品。
他在床尾站定。视线从我惨白的脸,滑落到被子掩盖下被镇痛泵贴片覆盖的腹部位置,停顿了几秒。那眼神里没有关切,没有愧疚,只有一种冷硬到令人心寒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破损后,经修复是否还能维持基本功能的物品。
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只有我因疼痛而难以抑制的细微抽气声,还有他清浅的呼吸。
“东西吃了吗?”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问一个与己无关的下属。
“……没……”喉咙干得发痛,艰难吐出一个字。
他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视线落在床头柜上护士端进来却没有被动过的水杯和营养补充剂上。随即,他走过来,在床边的金属椅上坐下。黑色西裤包裹的长腿交叠,姿态随意中带着掌控一切的疏离。
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深棕色半透明的扁瓶。瓶盖被拧开,发出轻微声响。倒出两颗白色小药片在掌心。动作平稳,如同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
他的手伸到我面前。掌心摊开,那两粒小小的白药片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微光。
“吃下去。”命令句。毫无波澜。
那熟悉的气场笼罩下来。衣帽间镜子里最后的冰冷眼神瞬间与此刻重叠!被按在手术台上强行剥夺的痛苦回忆如同毒藤缠紧神经!一股剧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胃部剧烈痉挛!我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身体,想要避开那只递来药片的手!
眼神里不受控制地流露出巨大的恐惧和抗拒!像躲避死神的镰刀!
厉灼的眼神骤然沉了下去!眉宇间瞬间凝聚起凛冽的寒霜!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陡然加重!他的另一只手突然闪电般伸出!铁钳般紧紧攫住了我的下颌!力道极大,捏得骨头生疼,迫使我被迫张开嘴!
“呜!”痛呼被扼死在喉咙深处!惊恐的泪水瞬间涌出!
不容丝毫挣扎抗拒!那两粒冰冷的药片被他粗砺的指腹首接抵入口腔深处!狠狠压上干涩的舌根!
“咽下去!”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通牒在他唇齿间迸发!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意志!他捏着我下巴的手向上猛地一抬!一股力量强横地迫使我做出吞咽动作!
苦涩的药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混合着血腥气!我如同濒死的鱼徒劳地张大嘴,药片划过食道,带起一阵尖锐的干涩烧灼感和剧烈的呛咳!
“咳!咳……呕……”喉咙被烧灼得刺痛!身体因剧烈的呛咳而剧烈抽搐!带得留置针附近的肌肉都在刺痛!泪水彻底模糊了视野!胃里翻江倒海!可什么也吐不出来!
厉灼似乎满意了。他终于松开了那只如同刑具般的手。起身,高大阴影再次完全笼罩下来,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俯视着我因为呛咳而痛苦蜷缩的身影,惨白灯光下,如同观赏祭坛上挣扎的牲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冰冷如同极地冰层,清晰地映射着我此刻所有的狼狈不堪、屈辱和破碎的眼泪。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水灌注进耳道:
“记住这痛感。记住这烙印。”
冰凉的指尖带着绝对力量的掌控感,重重地、极具侮辱性地按在我尚未恢复平坦、正传来绵长剧痛的小腹位置!动作带着一种宣示主权般的占有和残暴!
“这!才!是!你该记住的……界限!”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锥,深深扎入血肉!那清晰宣告的界限!那道以毁灭刻下的伤痕!镜子里他冰冷的眼神!衣帽间里那场碾碎希望的手术!一切的一切都化为尖锐的冰棱,刺穿着摇摇欲坠的意识壁垒!
剧烈的呛咳和灵魂被撕裂的恐惧如同海啸,最终彻底吞噬了残存的力气和意识。黑暗如同幕布,沉重地覆盖下来。那指尖最后按压的剧痛和冰冷的宣告,成了意识沉沦进无边寒冷深渊前,唯一清晰的触感和铭刻的标记。
……
意识像是沉入了冰冷粘稠的沥青湖底。时间的流速被粘滞和黑暗扭曲。只有身体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尖锐的冰冷绞痛感,如同暗流般涌动着,将灵魂反复冲刷,碾磨成沙砾。
感官在虚无中漂浮了很久。身体很沉,沉得像被无数冰棱钉死在黑暗里。耳边似乎有规律的水滴声,遥远又清晰。不知何时,另一种微弱而持续的机械运作的嗡鸣声加入了背景音。
意识挣扎着,用尽全力,掀开沉重如山的眼帘。
视野先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很快聚焦。又是那间冰冷、空旷、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纯白病房。天花板像一个冰冷的白色倒扣容器。输液管的液体静静滴落。手背上滞留针贴片下的皮肤传来持续的麻木痛感。
腹部深埋的绞痛如同冰冷的钢链,每一下都带来虚弱的眩晕感。我试着动了一下手指,身体沉得像灌满了冰块,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牵引出肌肉和内脏的剧烈抗议。冷汗再次浸透了额发和后背。
就在视线本能地、带着一种死灰般的空洞飘向墙角时——那个方向,清洁工具车靠墙摆放着。一个身影正背对着我,拿着半干湿的棉布,正在极其细致地擦拭着床头金属栏杆的每个角落缝隙。
张阿姨。
她动作很专注,背佝偻着,侧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紧绷。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头。她专注着自己手头的事情,仿佛这里只有她和那些需要清洁的冰冷金属。
我的目光落在她侧对着我的左耳上。在那束被她随意挽起的灰色发丝下,耳垂很小,肤色微暗。上面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耳饰。没有刺目的珠宝,也没有那枚被我错乱记忆里误植入的、不合时宜的旧珍珠。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点普通的皮肉。
呵……果然是混乱意识里的错觉。是在巨大恐惧和绝望下产生的荒谬联想。在厉灼这座绝对掌控的堡垒里,在他无处不在的冰冷视线覆盖下,怎么可能存在……一丝侥幸?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没顶。连胃腹那尖锐的痛楚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麻木。我闭上眼,不再看。疲倦如潮水般淹没了仅存的神智。
意识又开始模糊下沉。
在即将被无尽的疲惫黑暗完全吞噬的最后一刻。
一道极轻微的、几乎被滴水声覆盖的窸窣声在床边响起。很轻,像风吹过一张皱巴巴的纸。
是张阿姨清洁完后,在收拾工具车。
她推着车,金属轮子在光洁地面上滑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经过床尾走向门口。
车轮声经过我刚才注视过的墙角位置时,似乎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几乎不存在的一刹那。
当意识沉入更深的昏沉黑暗前——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被新鲜泥土沾染过的、带着潮湿草木气息的、生涩微涩的气味……悄然拂过我的鼻尖。
那气息,带着某种不容错辨的、来自外部世界的……冰冷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