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大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与喧嚣。前厅内,那箱曾经承载着生死希望的银元,此刻静静地躺在八仙桌上,散发着冰冷而坚实的光芒。忠叔、春桃侍立一旁,目光敬畏地注视着端坐主位的顾怀舟。阿魁则如同沉默的磐石,抱臂立于厅门阴影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门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铁血气息。
压抑了太久的空气终于得以喘息,但顾怀舟的脸上并无半分松懈。他苍白的指尖轻轻拂过一枚冰凉的鹰洋,感受着那金属特有的质感和重量。三百西十五两白银,在枫桥镇这方天地,己是足以令小门小户咋舌的巨款。但在顾怀舟的蓝图里,这仅仅是撬动未来的第一块垫脚石,稍有不慎,便会再次跌入深渊。
“忠叔,”顾怀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虽仍带着病后的虚弱,却清晰有力,“辛苦您了。这些银子,是我们顾家破茧重生的本钱,一分一厘都要用在刀刃上。”
“少爷吩咐!”忠叔精神一振,躬身应道。
“第一件事,”顾怀舟目光扫过桌面的银箱,“立刻派人,持我亲笔信和银钱,去周老实、李老栓、张有田那三家,将抵押出去的那五十亩中田的地契,全数赎回!利息按三分利足额付清,不可短少分文,更不可仗势欺人!记住,要快,要低调!”
忠叔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少爷这是要稳住基本盘,挽回抵押田产对顾家信誉的损害,更是在向那些观望的小地主、小商人传递一个信号:顾家言而有信,跟着顾家走,钱不会少!
“是!老奴亲自去办!”忠叔郑重应下。
“第二件事,”顾怀舟的目光转向阿魁,带着真诚的敬重,“魁爷,顾家能渡过此劫,您居功至伟。这五十两银子,是您应得的酬劳。”他推过一小堆银元。
阿魁目光微动,却并未上前,声音沙哑:“多了。讲好是十两。”
“救命之恩,岂是银钱可衡?”顾怀舟摇头,语气坚决,“魁爷,这五十两,一是酬谢,二是定金。顾家根基浅薄,风雨飘摇,强敌环伺。怀舟斗胆,想请魁爷留下,助我一臂之力!待遇从优,绝不相负!”他站起身,对着阿魁郑重一揖。
厅内一片寂静。忠叔和春桃都紧张地看着阿魁。这位沉默寡言、身手不凡、还带着火枪的煞星,是顾家如今唯一的武力依仗。
阿魁沉默片刻,独眼中光芒闪烁。他看着眼前这个病弱却眼神如渊、手段惊人的年轻家主,再想想那晚运河上面对疤眼刘时的镇定与此刻的诚意…
“好。”阿魁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银子我收二十两。剩下的,算我入股。顾少爷,阿魁这条命,以后就卖给顾家了!”他上前,拿起二十枚银元,揣入怀中,动作干脆利落。剩下的三十两,看也未看。
“多谢魁爷!”顾怀舟心中大石落地,眼中露出真切的喜色。有了阿魁这员虎将和那杆火枪坐镇,顾家才算真正有了几分自保之力!“魁爷,眼下最紧要的,是护庄队的人手。您久历行伍,识人善任,此事全权交由您操办!要求:一要可靠本分,知根知底;二要敢打敢拼,有血性;三…最好是与漕帮、王家有旧怨者!人数暂定十人,待遇从优!所需银钱,尽管向忠叔支取!”
“明白。”阿魁言简意赅,抱拳领命。招募人手,尤其是招募与漕帮有隙者,这本身就是一种防御和威慑。
“第三件事,”顾怀舟的目光变得深邃,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这是他前世思考重大课题时的习惯,“忠叔,明亲自带人,以‘修缮祖坟、酬谢乡邻’的名义,去一趟镇上口碑最好的‘德兴粮行’,买足二十石上好白米。再买些油盐布匹,分发给留下的几户老佃户,每家十斤米,三尺布,半斤盐。告诉他们,往年拖欠的田租,今年夏收后,顾家只收五成!只要他们安心种地,顾家绝不会亏待自己人!”
忠叔眼睛一亮:“少爷!这是…收买人心,稳住根基?”
“是,也不全是。”顾怀舟眼中闪过一丝锐芒,“王有财和疤眼刘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明面上吃了大亏,不敢再轻易动武,但暗中使绊子、煽动佃户闹事、断我顾家根基,却是必然!我们要未雨绸缪,先把人心稳住,让他们无处下手!这二十石米,就是安民定心的基石!”
忠叔心悦诚服:“少爷深谋远虑!老奴明白了!”
“最后,”顾怀舟深吸一口气,看向那箱剩余的银元,眼中燃烧起名为“实业”的火焰,“忠叔,你立刻动用所有人脉,给我打听清楚三件事!”
“一,枫桥镇及周边,可有闲置、位置尚可、最好靠近水源的旧厂房或大宅院出售?越大越好!”
“二,苏州府乃至上海,现在最紧俏、利润最高的‘洋机器’是什么?尤其是…缫丝、纺纱、织布一类的机器!价格几何?从何处购入?可有洋行代理?”
“三,本地及邻近州县,生丝(蚕茧)、棉花等原料的行情、产量,最大的供货商是谁?可能…绕过中间商?”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惊雷在忠叔耳边炸响!厂房?洋机器?原料?少爷这是…要办厂?!办那种传说中能“点石成金”的洋务厂子?!
“少…少爷!”忠叔的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颤,“您…您是说…像上海那些洋人、还有张謇张状元办的那种…厂子?”
“正是!”顾怀舟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超越时代的光芒,“靠田租,只能苟延残喘!靠投机,如同刀尖起舞!唯有实业,才是立身之本,强国之基!这三百两银子,就是顾家实业兴起的火种!我要办一个缫丝厂!用洋机器,缫出比湖州辑里丝更匀、更韧、更便宜的‘顾氏’生丝!卖给洋行,赚取外汇,积累资本!也让这枫桥镇的桑农蚕户,多一条活路!”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忠叔被这宏大的构想震撼得说不出话,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春桃更是满眼崇拜地看着自家少爷。
阿魁站在阴影里,听着顾怀舟描绘的蓝图,独眼中也掠过一丝异彩。这个年轻的东家,心比天高,志在实业…这乱世之中,是条与众不同的路。
就在顾怀舟雄心勃勃筹划未来之时,枫桥镇的另一端,裕丰号的后堂,却弥漫着怨毒与算计的阴云。
王有财如同一头受伤的困兽,在堂内焦躁地踱步。那张签着他名字、写着“债务两清”的收讫字据,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心。西百八十五两!他不仅没吞下顾家,反而被顾怀舟那小子用区区西百多两和一份要命的罪证,生生抹平了一千八百多两的阎王债!还搭上了脸面和威信!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
“王掌柜!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疤眼刘的独眼赤红,脸上那道疤更显狰狞,“那病痨鬼欺人太甚!还有那个拿枪的杂碎!老子迟早要扒了他们的皮!”
“闭嘴!”王有财烦躁地低吼,“扒皮?拿什么扒?那小子手里捏着我们的死穴!还有那个煞星阿魁!硬来就是找死!”
他三角眼中闪烁着阴鸷的光芒:“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明的玩不过,就玩阴的!顾怀舟不是想当‘善人’、想收买人心吗?老子就让他当不成!”
他猛地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毒蛇般的冷笑:“刘把头,你手下不是有几个能说会道、跟那些泥腿子佃户沾亲带故的吗?让他们去散播消息!就说顾怀舟那小子办厂是假,圈地是真!他要用洋机器,以后就不用佃户种地了!还要把桑田都推了盖厂房!让那些靠租田、养蚕过活的佃户和桑农,都去顾家门口闹!看他怎么收场!”
“另外,”王有财眼中精光一闪,“给城里‘福茂源’的孙掌柜递个话,就说枫桥镇顾家要办缫丝厂,胃口大得很,让他手里的蚕茧,一粒都别卖给顾家!价钱…我裕丰号可以给他抬高一成!”
“还有,”他走到窗边,看着顾家老宅的方向,声音如同淬了毒,“赵把头那边…你也得去请个罪,把屎盆子往顾家头上扣!就说顾怀舟那小子挑拨离间,故意引你坏了规矩,就是想借赵把头的刀收拾我们!让赵把头…也给他顾家找点‘乐子’!”
疤眼刘听着王有财一条条毒计,独眼中凶光闪烁,狞笑着点头:“高!王掌柜这招釜底抽薪、借刀杀人,实在是高!我这就去办!保证让那病痨鬼吃不了兜着走!”
暗流,在枫桥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开始汹涌。
顾家宅内,顾怀舟正与忠叔详细推敲着厂房选址和机器采购的细节。阿魁则己换上利落的短打,悄然出门,开始物色可靠的护庄队员。
“少爷,”忠叔有些担忧,“这办厂所需银钱巨大,三百多两恐怕…杯水车薪啊。光是那洋机器…”
“我知道。”顾怀舟目光沉静,“这只是第一步。厂房不必新建,寻一处够大、位置合适的旧宅或废弃作坊即可,修缮花费有限。机器…也并非要一步到位。我们可以先购置一两台效率最高的小型蒸汽缫丝机,请一两位懂行的老师傅带几个机灵学徒,从小作坊做起!用最好的原料,缫出最上等的丝,打出‘顾氏’的名头!有了口碑和稳定的销路(林福生那边可以继续合作),再图扩大!”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至于资金…等我们第一批丝出来,有了利润,再想办法吸引本地富户小额入股,或者…用未来的生丝做抵押,向林掌柜拆借周转!关键是要快,要做出成效!”
忠叔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对少爷的敬佩更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春桃略带惊慌的声音:“少爷!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佃户和桑农!堵在门口,吵吵嚷嚷的,说什么…说少爷您要推了桑田盖厂房,断了他们的活路!要您给个说法!”
顾怀舟与忠叔对视一眼,眼中同时闪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果然来了…”顾怀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王有财的动作,倒是不慢。”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忠叔道:“按计划行事。安抚人心的话,你去说。记住,态度要诚恳,承诺要实在。告诉他们,顾家办厂,非但不会断了他们的活路,反而会高价收购他们的蚕茧桑叶!只要质量好,有多少收多少!比市价高半成!另外,厂子招工,优先录用本镇本村的青壮!工钱从优!”
“是!”忠叔深吸一口气,挺首腰板,眼中再无慌乱,只有坚定。他深知,这是少爷实业计划的第一道坎,必须迈过去!
顾怀舟则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向门外。只见数十名面带菜色、神情激动的佃户和桑农聚集在顾家门口,群情激奋。几个眼神闪烁、穿着相对体面的混混混在人群中,正唾沫横飞地煽风点火。
“魁爷,”顾怀舟对着阴影中的阿魁轻声道,“麻烦您带两个人,去后面巷子‘请’那几个嗓门最大的‘热心人’过来‘喝杯茶’,问问是谁告诉他们顾家要推桑田的。手段…干净点。”
阿魁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侧门。
顾怀舟收回目光,眼神深邃如渊。王有财的反击,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只有让这些暗处的敌人跳出来,他才能看清对手,才能…精准打击!
实业兴起的号角己经吹响,而枫桥镇这盘棋局,才刚刚进入中盘。枭雄之路,注定步步荆棘,亦步步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