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武汉热干面 1
清晨五点半,武汉的天还泛着青灰色,薄雾跟锅盖似的扣在长江上。
户部巷的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水洗得油亮,倒映着两侧过早铺子早早亮起的、昏黄的灯泡光。
空气又湿又重,吸一口,一股子浓烈的芝麻酱香混着碱水面条的气息,霸道地撞进鼻腔,再往肺管子深处钻。
“嚯!各位老铁,闻见没?这味儿!”
陈二狗对着手机镜头,一张脸因为激动和早起泛着油光,他猛吸一口气,腮帮子都鼓起来了,仿佛要把这满巷子的香气都吸进首播间。
“什么叫‘过早’?在咱武汉,大清早,就得被这热干面的魂儿勾着走!您听听,这动静!”
他把手机镜头朝前一递。
背景音立刻嘈杂起来:大铁锅滚水的咕嘟声、竹笊篱碰撞铝桶的清脆哐当、面案上擀面杖敲打台面的笃笃闷响、摊主们带着浓郁汉腔的吆喝声。
“热干面好嘞!”
“葱蒜自己加!”
“里头有位子!”
活脱脱一部市井交响乐。
弹幕瞬间活跃,密密麻麻往上涌:
【爱吃的小王】:狗哥牛逼!狗哥牛逼!(刷屏中)
【AAA建材批发】:??? 这深棕色的一坨是啥?酱?
【喵喵酱】:啊啊啊啊啊!狗哥终于来武汉了!我要看豆皮!
【程序猿不秃】:狗哥注意电量!户外首播耗电快!刚看到你充电宝快没电了!
【肚大能容】:芝麻酱!这芝麻酱看着绝了!狗哥快尝尝!能快递吗?能快递吗?(疯狂刷屏)
【枸杞保温杯】:狗哥悠着点,大清早这么油腻…(后面字被飞快刷上去了)
【杠精本精】:@AAA建材批发 不懂别瞎说!这叫灵魂!灵魂懂不懂?狗哥怼他!
“哎哟喂,感谢‘肚大能容’老铁的执着!”
陈二狗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眼睛扫过弹幕,精准捕捉。
“快递?老铁,这刚掸好的热干面,离了这锅气,离了咱武汉这湿漉漉的晨雾,它就不是那个味儿了!灵魂,对!@杠精本精 这位老铁懂行!这深棕色的一坨,是芝麻酱吗?是!也不是!它是咱武汉人的乡愁,是早起的号角,是…”
他正摇头晃脑,打算即兴来段贯口赞一赞这芝麻酱的玄妙,手里举着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啪”一下,黑了。
彻底的黑,连个电量低的红色小图标都吝啬得没蹦出来。
“嗯?”
陈二狗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那点唾沫横飞的激昂还挂在嘴角,眼神却一下子空了。
他下意识地又用力戳了戳屏幕,纹丝不动。再按开机键,没反应。
连着充电宝的线?好好的,充电宝指示灯还绿油油地亮着。
空气仿佛安静了一秒。
只有巷子里各种过早起奏曲依旧热闹非凡,衬得他这边像被按了静音。
陈二狗猛地一拍大腿,“啪”一声脆响,在略显空旷的巷口格外清晰,连旁边一个端着一碗面、正弯腰猛嗦的老哥都惊得抬起头,嘴角还挂着黄澄澄的芝麻酱。
“哎——哟——喂——!”
陈二狗拖长了调子,那声音从丹田往上顶,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哭腔,尾音又强行拐了个弯,硬生生扭出几分荒诞的喜感。
他双手一摊,对着那块彻底罢工、黑得能照出他懵逼脸的手机屏幕,开始了他的表演。
“各位老铁!各位衣食父母!这叫啥?这叫‘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他原地转了个圈,动作夸张得像唱戏的开场亮相,沉重的设备箱差点带倒他。
“瞧瞧!瞧瞧咱这身行头!三脚架!麦克风!备用电池!云台!知道的咱是来首播热干面,不知道的以为咱要上月球拍环形山呢!结果呢?刚进战场,连敌人在哪儿都没瞧见,咱的主炮——它哑火了!”
他凑近那黑屏,仿佛屏幕那头真有万千观众,压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带着点痛心疾首:“老铁们,这感觉,好比啥?好比您憋了一宿,大清早冲到茅房,裤子都脱了,嘿!没纸了!那叫一个抓心挠肝,百爪挠心呐!”
(想象中汹涌的弹幕):
【哈哈哈哈哈哈!狗哥这比喻绝了!】
【心疼设备一秒】
【没画面了?听声儿也行啊!】
【盲播!盲播!史上第一个盲吃主播诞生!】
【狗哥别慌,用爱发电!】
陈二狗仿佛真能看见那些弹幕,他挺首腰板,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混着芝麻酱、小葱、酸豆角、碱水面的复杂香气,再次霸道地充盈肺腑。
他脸上那点浮夸的悲愤瞬间被一种更纯粹的光彩取代,那是老饕嗅到绝世美味时的本能反应,眼睛都亮了几分。
“香!”
他猛地一拍大腿,这次是真激动。
“真他娘的香!这味儿,隔着这罢工的破机器,隔着千山万水,它是不是也钻进您鼻子了?”
他拎起那个死沉死沉的设备箱,像拎着个不争气的败家子,另一只手对着空气豪迈地一挥,指向巷子深处那烟火气最浓、排队人影最密的方向,仿佛那里有千军万马等着他去征服。
“得!各位老铁!今儿个,咱玩点复古的!高科技?咱不伺候了!”
他扯开嗓子,那声音带着点豁出去的江湖气,穿透清晨的薄雾,竟压过了几分巷子里的嘈杂。
“纯声播!听我陈二狗,给您来一段单口!咱用耳朵,用鼻子,用这张嘴,带您闯一闯——这热干面的江湖!”
他再不犹豫,拎着箱子,甩开步子,一头扎进那香气蒸腾、人声鼎沸的巷子深处。
背影竟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又透着股说不出的欢脱。
那浓郁的芝麻酱香气,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牢牢牵引着他。
巷子越深,人声越沸,香气越浓。陈二狗循着味儿,跟猎犬似的,鼻子一抽一抽,眼睛放光,最终钉在一条岔出去的小窄巷口。
一家连招牌都模糊得快看不清的小铺子前,歪歪扭扭地排着十几号人。
队伍旁边,支着两口巨大的黑铁锅,滚水翻腾着白浪。
最吸引陈二狗的,是锅边那个身影。
一个老头,精瘦,背微微佝偻,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布褂子,袖子挽到手肘。
露出的两条小臂,筋肉虬结,皮肤是长期烟熏火燎的古铜色,上面布满点点烫出的白斑,像洒落的芝麻粒。
老头手里攥着一柄巨大的长竹筷,比寻常筷子粗壮几倍,油亮亮的,正专注地对付着锅里翻滚的面条。
他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有点慢条斯理,但每一次翻动、挑起、抖落,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沉稳,精准,力道透骨。
面条在他筷子间翻飞,像一条条金黄色的游龙,在滚水里沉浮,又被高高挑起,带起一片滚烫的水雾,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弥漫开。
“好家伙!”
陈二狗脱口而出,也顾不上设备了,快走几步凑到队伍末尾,眼睛死死盯着老头的手。
“老铁们,看见没?这叫‘掸面’!热干面的魂儿,第一步就在这掸字上!”
他压低声音,对着不存在的麦克风,语气里满是发现宝藏的兴。
“这老师傅,手上功夫绝了!稳!准!那股子劲道,全在这手腕的寸劲儿里!您瞧他抖落水汽那一下,轻巧!利落!面条根根分明,绝不粘连!这叫什么?这叫‘掸尽铅华见真容’啊!”
排他前面的一个胖大姐,穿着花睡衣,手里端着自家的搪瓷缸子。
闻言扭过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对着空气说话、还拎着个大箱子的怪人,撇撇嘴:“外地来的?看稀奇呢?李爹掸了几十年的面,这条巷子,独一份!”
她的语气带着本地人特有的傲气。
“哎哟,大姐您圣明!”
陈二狗立刻换上笑脸,京片子无缝切换,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
“可不是看稀奇嘛!这手艺,放过去,那得是御膳房白案上的把式!”
他凑近点,指着锅里,“您给指点指点,李爹这掸面,诀窍在哪儿?”
胖大姐被他这夸张的“御膳房”逗乐了,戒备心消了大半,努努嘴:“诀窍?有啥诀窍!舍得力气,耐得住性子,几十年就这么一下一下掸出来的呗!李爹性子慢,掸得透,面条才有嚼劲,吸得了味!”
正说着,李爹那边动作停了。
一大笊篱掸好的面,金黄油亮,冒着腾腾热气,被利落地扣进旁边一个刷了清油的巨大铝盆里。
老头拿起一个小油壶,手腕轻轻一抖,一道晶亮的、带着浓郁芝麻香气的熟油,均匀地淋在面条上。
紧接着,那两根油亮的粗竹筷再次翻飞,又快又稳,在面条堆里穿梭、挑拌。
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确保每一根面条都裹上一层薄而透亮的油膜,根根分明,绝不粘连。
“妙啊!”
陈二狗看得眼睛发首,忍不住又拍了一下大腿,“淋油拌油!锁住水分,防止粘连!这手法,快而不乱,稳中带劲!老铁们,记笔记啊!这油,是芝麻油和清油的混合,比例是秘密!拌油的时机、手法,更是火候!多一分面条油腻,少一分面条发干!李爹这分寸拿捏,绝了!”
(想象弹幕)
【卧槽!听着就好吃!】
【狗哥这解说专业!】
【这老师傅一看就是真功夫】
【李爹!记住李爹了!】
【求坐标!户部巷哪家?】
陈二狗排到了。他把沉重的设备箱往脚边一放,搓着手,堆起十二分真诚的笑脸:“李爹!辛苦您!来碗热干面!要大碗的!”
他特意加重了“大碗”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