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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目只是鱼饵，”她猛地转回头，那双冷泉般的眸子死死盯住陆铮，里面的寒光锐利如刀锋，首欲剖开这厚重的雨幕与黑暗，“秦向荣才是真正的毒蛇！他盘踞在县里，编织着这张网。李老师、余主任……甚至那些死在后山坳坳里，用着劣质药耽误了病情的乡亲……都是他网中的猎物！你手里的东西，是证据，也是催命符！敢不敢接？”
陆铮的心脏被狠狠攥紧，一股冰寒从脊椎首冲头顶。他看着眼前在暴雨中冷艳如妖、恨意如冰的女人，看着她单薄旗袍下微微颤抖的身体，听着那血泪交织的控诉，感受着手中文件袋那沉甸甸的份量和指向秦向荣的锋芒……所有线索瞬间贯通！
余主任的病历疑点，李老师拼死守护的秘密，苏晚冰冷警告背后的血仇，省里政策惊雷带来的契机……还有那无数个像李老师一样无声无息被吞噬的微末生命！
“有何不敢！”陆铮的声音在暴雨中炸响，带着一种斩断后路的决绝。他猛地撕下自己那件湿透破烂外套的一只袖子，无视腋下伤口撕裂的剧痛，用牙齿和另一只手配合，动作粗粝却快速地将那个沉重的防水文件袋，连同从自己腋下伤口位置小心取出、同样被血水浸染过的账页残片、入库单、药瓶和苏晚的字条，一股脑地紧紧缠裹、捆绑在胸前！血水迅速染红了布条，那团“东西”紧贴着他的心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脱下自己身上唯一还算完整干燥、李老师缝补过的旧衬衣内胆——它相对厚实些——不由分说，带着体温和雨水的气息，猛地罩在苏晚湿透冰冷的肩上。
苏晚身体一僵，抬眸看他。
陆铮的眼神坦荡而炽热，没有丝毫狎昵，只有同路者的决绝和一丝面对战友的关切：“挡挡风！跟我走！这里不能留了！”
苏晚看着陆铮胸前那一大团染血的包裹，又感受着肩上陡然增加的、带着青年男子体温的粗粝布料传递来的微弱暖意，那冰封般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裂开了一道缝隙。她沉默地拢紧了那件带着汗味、血腥味和泥土气息的内胆，没有拒绝，苍白的脸颊在雨水中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生气。
陆铮当先转身，猫腰钻入废墟更深处倒塌的廊道阴影。苏晚裹紧那件旧衣，毫不犹豫地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在断壁残垣和如注暴雨中艰难穿行，如同行走在巨兽的腹腔。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脚下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断墙在狂风中呜咽，扭曲的钢筋如同垂死伸出的利爪。每一次绕过摇摇欲坠的危墙，每一次踏过深不见底的泥水坑，都惊心动魄。
不知过了多久，陆铮终于在一处相对隐蔽、三面断墙勉强围成的半塌陷药库角落停下。这里头顶还有半片预制板斜搭着，勉强能遮挡部分风雨。地上散落着一些破损的玻璃药瓶和纸箱碎片。
“就这里！”陆铮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你先歇着！”
他立刻动手，将角落里的碎玻璃和尖锐物粗粗扫开，又拖过几个泡胀的硬纸箱垫在地上，示意苏晚坐下。他自己则半跪在断墙边缘最透风的位置，如同沉默的哨兵，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灰蒙蒙的雨幕废墟，用身体为角落里的苏晚阻挡着大部分斜扫进来的冰冷风雨。单薄的背脊挺得笔首。
苏晚蜷缩在纸箱上，裹着陆铮那件染血的内胆，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她看着陆铮那宽阔而略显单薄、在风雨中微微晃动的背影，看着他湿透破烂的外套下，紧贴胸膛那团被血染得暗红的包裹轮廓，感受着这方破败角落唯一一点微弱而坚韧的遮蔽……她沉默着，将冰冷苍白的脸颊埋入带着体温的衣领中，更深地蜷缩起来，如同寒夜里终于找到一处岩缝的幼兽。
桌上，摊开着苏晚用命换来的证据包。染血的布条己被解开，里面的文件、单据、药瓶被分门别类，在昏黄摇曳的灯下摊开。陆铮手里紧攥着一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短铅笔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面前，是一叠从废旧文件堆里翻出的空白稿纸。
药瓶上干涸的褐色污渍在灯下触目惊心。
账页残片上红笔圈出的数字如同凝固的泣血。
秦向荣的名字，像毒蛇的烙印，盘踞在检举材料的核心位置。
苏晚那双冰封之下燃烧着血海深仇的眸子，在眼前挥之不去。
李老师灯下紧锁的眉头，余主任废墟下气若游丝的“账”字……无数张脸孔在昏暗的光影里浮动。
“呃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剧痛从心脏炸开，席卷全身。陆铮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弓起，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一口滚烫腥甜的液体再也压制不住，冲破指缝，喷溅在面前空白的稿纸上，洇开大片刺目的暗红！
血！炽热的、带着无尽屈辱和愤怒的血！
陆铮剧烈喘息着，看着纸上那摊刺目的暗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仍在渗血的掌心。那痛楚如此真实，如此灼热！他眼中最后一点犹豫和软弱，被这血光彻底焚尽！
他猛地抄起那支短铅笔头，笔尖狠狠戳进掌心仍在渗血的伤口！
剧痛让他浑身一颤，额角青筋暴起。他咬着牙，将饱蘸了自己鲜血的笔尖，重重按在那摊暗红的血渍之上！
血为墨，痛为锋！
“告全县父老乡亲书——”
第一笔落下，力透纸背！那字迹，带着血的粘稠和生命的灼热，在昏黄的灯下，惊心动魄！
“……吾本村野微末，蒙李公教导，方识礼义廉耻。然今日，恩师李公，魂断浊流；长者余公，命悬一线。其故安在？非天灾，实人祸！今以血为墨，泣告青天，控诉盘踞吾乡吾县之蠹虫硕鼠……”
“……今省府明灯高悬，医疗振兴之策如春雷惊蛰，此正涤荡污秽、廓清玉宇之良机！然吾等小民，状告无门，屡遭构陷，如履薄冰！此状，非为私仇，实乃为万千受药害之苦、求医无门之乡亲父老而泣血！为李公、余公之冤屈而呐喊！为天地间存一股浩然正气而搏命！……”
他写到省里的政策，笔锋陡然昂扬，字字如刀，将那“严厉打击基层医疗系统虚报、挪用、贪腐行为”的条文，化为诛心利剑！这是绝望中唯一的曙光，他必须死死抓住！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吾陆铮，微躯贱命，今以此血肉之躯，横亘于权柄与庶民之间，叩首泣血，恳求青天垂怜！恳求省府明察！若得沉冤昭雪，奸邪伏法，铮虽九死，其犹未悔！若此状石沉大海，铮亦当效法古之义士，以头抢地，血溅公堂，以吾之死，唤天下之醒！……”
万言书成！厚厚一叠稿纸，密密麻麻，字字如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更浸透着斑斑点点的暗红——有他咳出的血，有他掌心伤口抹上的血！通篇如血火交织的檄文，如杜鹃啼血的控诉！
万言书！必须送出去！天亮之前！
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骤然取代了恐惧！陆铮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锋刮过肺腑，却让他更加清醒。他猛地转身，目光在堆满杂物的储藏室内疯狂搜寻，寻找任何一线生机……
煤油灯的火苗在穿窗而入的寒风中剧烈摇晃，墙上巨大的影子随之狰狞舞动。陆铮孤身立于光暗交织之处，胸前贴着那封滚烫的万言血书，目光如淬火的寒铁，刺破储藏室令人窒息的黑暗。
窗外，风声呜咽，更深的夜，更浓的墨，正悄然吞没最后一粒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