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极快地扫过陆铮脸上手臂上的血痕,在他紧握的、指缝渗血的拳头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眼,那双琉璃般的深琥珀色眸子首首地看进陆铮眼底。
“余主任的情况很不好。”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却又在尾音里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绷,“颅脑损伤,失血过多,有内出血迹象。随时可能撑不住。”
陆铮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瞬间袭来。
女医生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目光掠过他身后卫生院紧闭的门窗,然后再次逼视着陆铮,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冰冷的气流:“记住我的话。刚才急救室门口那个人……张彪?他不想余主任醒过来。或者说,他背后的人,不想他醒。至少,现在不能醒。”
她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陆铮的耳膜,瞬间让他浑身血液近乎冻结,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
“你是谁?”陆铮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强烈的警惕和难以置信。这个突然出现的、美丽得近乎锋利又神秘莫测的女人,她的警告比张彪的威胁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苏晚。”她报出名字,简洁干脆,没有多余的身份说明。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在陆铮震惊的脸上快速巡睃,仿佛在评估着什么,然后,她极其细微地摇了摇头,眼神复杂,似乎掺杂着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冰冷的清醒,“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说完,她不再看陆铮一眼,白大褂的下摆微微一荡,转身如同幽魅般迅速消失在雨幕中,融进卫生院侧面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陆铮脸上,却丝毫无法浇熄他心头的惊涛骇浪。苏晚,这个名字和那张冷冽惊艳的脸,连同那句“不想他醒”的警告,像烙印一样刻进他的神经。张彪的阻挠瞬间有了更深的、更令人恐惧的含义!这溪云乡的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黑、更致命!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乡政府大院。低矮的走廊依旧昏暗潮湿,残留着昨夜雨水的土腥味和陈胖子身上那股经久不散的油脂馊味。他走向自己那间紧邻厕所、被当作杂物间的“宿舍”。
门虚掩着。
陆铮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猛地推开门。
屋内一片狼藉。那个用破木板拼凑的简易书桌被掀翻在地,几本他仅有的旧书散落一地,沾满了泥水和污迹。床铺上那床薄薄的旧棉被被粗暴地扯开,棉絮被撕扯出来,胡乱地丢在地上。他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行李包敞开着口,里面仅有的几件衣物被翻得乱七八糟,像被一群野狗蹂躏过。
陆铮僵立在门口,泥水顺着裤管滴落在潮湿的地面上。愤怒、屈辱、还有一种被彻底践踏的冰冷,沿着脊椎一寸寸爬升。他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干的。陈胖子!那张油腻而怨毒的脸几乎浮现在眼前。除了张彪的指使,还有谁会对一个被勒令“收拾干净”的人,一个几乎被宣判了“死刑”的人的住处,进行如此赤裸裸的羞辱和搜查?
他们在找什么?档案?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余主任昏迷前气若游丝吐出的那个“账”字,如同鬼魅般在他耳边再次响起。
就在这时,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撕心裂肺的抽泣。
“小陆……小陆!陆铮在吗?”一个带着哭腔的、苍老的女声在门外响起,是住李老师隔壁的孙婆婆。
陆铮心头一紧,猛地转身。
孙婆婆扶着门框,一张布满褶皱的脸被泪水和雨水糊满,嘴唇哆嗦得厉害,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悲痛。
“小陆啊……”孙婆婆看到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承受不住噩耗,身子晃了一下,声音破碎不堪,“快……快去河边!李老师……李老师他……他没了啊!”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霹雳在陆铮头顶炸开!他眼前猛地一黑,踉跄着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撞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什……什么?”陆铮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撕裂出来,“孙婆婆……你说什么?李老师他……”
“掉河里了!”孙婆婆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就在……就在石桥下面那段回水湾……刚……刚被捞起来……人都……都僵了啊!”
冰冷的雨水顺着陆铮的头发、脸颊疯狂地淌下,与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李老师那张温和慈祥、总是带着鼓励笑容的脸庞,昨夜灯下忧心忡忡告诫他“老余在跟人吵吵”的模样,还有那句“这地方……水深啊……”的叹息,清晰无比地浮现在眼前,又瞬间被冰冷的河水淹没、吞噬。
一股比塌方时的泥石流更沉重、更绝望的洪流,裹挟着刺骨的冰寒,将他彻底淹没。余主任生死未卜,李老师……竟就这样没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乡政府大院的。雨水冰冷刺骨,抽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鞭子。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泥浆溅满了裤腿,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沉重冰冷。世界在他眼中只剩下灰白,只剩下孙婆婆那张泪雨滂沱、充满巨大悲痛的脸,只剩下“李老师没了”那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的西个字!
石桥下,回水湾。
浑浊的河水在暴雨中翻涌着土黄色的泡沫,发出沉闷的呜咽。岸边己经稀稀拉拉围了一些被惊动的村民,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茫然。几个精壮的汉子站在冰冷的河水里,费力地将一具湿淋淋的身体拖上岸边泥泞的草地。
陆铮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铁桩贯穿。
那是李老师。
他静静地躺在泥泞中,浑身湿透,那件洗得发灰的旧中山装紧紧贴在瘦弱的身躯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他苍白的脸上沾满了污泥和水草,双目紧闭,嘴唇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紫色。几缕花白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显得那样脆弱而无助。一双手无力地摊开在泥水里,手指微微蜷曲,沾满了河底的泥沙。
冰冷的河水仿佛顺着陆铮的脚踝漫延上来,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他踉跄着扑了过去,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得无法控制,想要去碰触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想要拂开那沾在额头的污泥,想要……唤醒他。
指尖传来的,是死亡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僵硬。那寒意如同无数根冰针,瞬间刺透皮肤,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
“李老师……”陆铮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破碎的呜咽,声音被风雨撕扯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