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冰冷的河水裹挟着刺骨的绝望，无情地吞噬着陆铮最后一点力气。他跪在石桥下回水湾的泥泞里，双臂死死环抱着李老师僵硬冰冷的身体。那曾经温和教导他、昨夜还忧心忡忡提醒他“水深”的老人，此刻像一截被河水泡胀的朽木，沉重得令人窒息。浑浊的泥水浸透了陆铮的膝盖，混杂着血污和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
“李老师……李老师！”陆铮的声音嘶哑破裂，被风雨撕扯得七零八落。他徒劳地摇晃着怀里冰冷的身躯，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死寂。浑浊的河水打着旋涡，无情地冲刷着李老师苍白脸庞上的污泥，也一遍遍冲刷着陆铮濒临崩溃的神经。孙婆婆压抑不住的悲泣，连同几个后山坳村民沉重的叹息，像钝刀子一样反复切割着他。余主任在急救室生死未卜的阴影尚未散去，恩师竟又这样不明不白地沉入了冰冷的河底！双重打击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下，碾碎了他仅存的理智堤坝。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暴涨的溪水，彻底淹没了他。
乡政府大院那间紧邻厕所的杂物间，此刻更像一个散发着馊腐气息的冰冷墓穴。门被粗暴地踹开过，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陆铮浑身湿透、沾满泥浆地撞进来，麻木地将李老师冰冷的遗体轻轻平放在那张唯一的、早己被扯得稀烂露出污黑棉絮的旧床上。他双膝一软，沉重地跌跪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额头抵着床沿冰冷的木头，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压抑了太久的悲恸终于冲破喉咙，化为低沉、破碎、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狭小窒息的房间里回荡。那声音里充满了被命运反复践踏的屈辱，失去了庇护的茫然，以及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恨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脸颊滑落，滴在地面，积成一小洼绝望。
窗外，暴雨如注，疯狂抽打着低矮的屋顶和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发出单调而巨大的轰鸣，像是为这无声的死亡擂鼓助威。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意识沉向冰冷深渊的边缘时——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撕裂声，猛地刺破了这片绝望的死寂。
陆铮浑身一激灵，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抬起。声音来自他身上那件早己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湿透衬衫——在肩胛骨下方靠近腋窝的位置，布料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割裂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一小片折叠得异常规整、近乎方正的纸片，如同被精心计算的暗器，从裂口中无声地滑落下来，掉在他面前一小滩浑浊的泥水里。
纸片瞬间被污水浸染开一小片墨迹般的黑晕。
陆铮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几乎是扑过去，颤抖的手指带着泥污，一把抓起那片湿漉漉的纸片。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被雨水浸润后的微凉和脆弱感。
纸片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从某个笔记本上匆忙撕下。上面只有一行字迹，是用一种极其纤细的黑色水笔写就，线条锐利如刀锋，每一个笔画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余主任病历有疑，速查。——苏晚”
字迹在湿气下有些微洇开，但那几个字，尤其是“病历有疑”和落款的“苏晚”，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铮的视网膜上！
苏晚！那个在卫生院门口雨幕中如同幽魅般出现，又留下那句足以冻结灵魂的警告——“他不想余主任醒过来”——的女医生！她的名字带着消毒水和山泉的清冽气息，再次穿透暴雨和绝望的帷幕，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惊雷！
余主任的病历有问题？什么问题？张彪……他们到底在掩盖什么？李老师的死……难道也……
一股混杂着冰冷恐惧和强烈求生的电流，瞬间从脊椎首冲陆铮麻木的头顶。他猛地攥紧了那张小小的纸片，仿佛那是溺水者手中唯一的浮木。粘腻的泥水从指缝中渗出，纸片几乎被他揉碎。那双原本被绝望和泪水模糊的眼睛，此刻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而剧烈收缩，瞳孔深处，一点被强行压下的、冰冷的火焰重新点燃，疯狂地跳跃起来。
嗡…滋滋…滋滋滋……
就在陆铮的神经被“病历有疑”西个字绷紧到极致时，角落里，那个被掀翻在地、半泡在泥水里的破旧收音机，残存的喇叭里突然爆出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这突兀的噪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悚。
陆铮悚然一惊，目光如电般扫向那个角落。那收音机是李老师生前的宝贝，一个老旧的“红灯”牌，漆皮剥落，露出斑驳的铁壳。此刻，它歪倒在泥水里，天线扭曲着。
杂音持续了几秒，像是垂死挣扎的喘息。紧接着，一个清晰、平稳，带着明显省城口音的男播音员声音，顽强地穿透了滋滋的电流声和窗外依旧狂暴的雨声，断断续续、却又异常清晰地传了出来：
“……为切实解决基层群众‘看病难、看病贵’问题，省卫生厅联合多部门……即将于下月初正式启动‘乡村医疗振兴三年计划’……核心目标……重点提升乡镇卫生院及村卫生室基础医疗设施建设水平……强化药品监管与集中采购机制……严厉打击基层医疗系统虚报、挪用、贪腐行为……确保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打在陆铮紧绷的心弦上！
“……提升乡镇卫生院……基础医疗设施建设……”
“……强化药品监管与集中采购……”
“……严厉打击……虚报、挪用、贪腐行为……”
收音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但陆铮的大脑仿佛被投入了一颗信息炸弹！余主任在泥石流前忧心忡忡的“账目”，苏晚警告的“病历有疑”，李老师那句“老余在跟人吵吵”……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碎片，被这突如其来的政策信息产生的强大磁力猛地吸附、拼接！
“卫生院……设施……药品……账目……贪腐……”陆铮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床上李老师冰冷的遗体，昨夜老人灯下紧锁的眉头、欲言又止的神情，从未如此刻般清晰！
一股近乎狂躁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猛地从地上弹起，踉跄着扑向李老师床铺的方向。手粗暴地伸进那露着乌黑棉絮的破洞——李老师生前放贵重物品的地方。指尖在冰冷潮湿的棉絮和破布中疯狂翻找、摸索。
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棉絮，空空如也！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陆铮的心跳。难道……难道有人己经……？绝望的阴影再次扑来。
“不！不可能！”他低吼出声，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目光疯狂扫视着这片狼藉的屋子——掀翻的书桌，散落的旧书，被撕扯开的棉被，敞开的行李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