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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碎碎冰与蝴蝶发卡
＞蝉在梧桐树上嘶鸣，七月流火，热浪扭曲着新刷的柏油路面。
＞许晏被母亲推出院门时，手心全是黏腻的汗。
＞“去，和小朋友玩去！”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搡，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关紧，隔绝了屋内压抑的争吵余音。
新环境像一张巨大而陌生的网，兜头罩下。空气里浮动着搬家卡车留下的汽油味，混合着隔壁飘来的饭菜香和某种不知名花草被烈日炙烤后散发出的、略带苦涩的气息。几个孩子在不远处空地上踢毽子，彩色的羽毛在阳光下翻飞，伴随着清脆的笑声和呼喊。许晏像一株被硬生生拔起又随手栽下的幼苗，脚底生根似的钉在单元门的水泥台阶上，细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墙壁上剥落的灰皮。视线低垂，落在一队沿着墙根跋涉的黑色蚂蚁身上。他看得那样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列秩序井然的搬运工，以及它们背上那些比他此刻心情沉重得多的白色食物碎屑。
“喂！新来的？”一个高亢的男孩声音刺破了空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许晏肩膀猛地一缩，头垂得更低了。他认得这个声音，是昨天刚搬来时，趴在自家窗台上对他做鬼脸的那个男孩，叫强子。
“问你话呢！”强子几步窜到他跟前，身后跟着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像小小的护卫。强子手里攥着那只色彩斑斓的鸡毛毽子，炫耀似的在许晏眼前晃了晃。“会踢吗？”
许晏摇了摇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他确实不会。以前住的地方，楼下只有冰冷的车棚和沉默的垃圾桶，没有这样喧闹的游戏场，更没有这样带着挑衅意味的搭讪。
“哈！连毽子都不会踢？”强子像是发现了天大的乐子，回头冲同伴挤眉弄眼，夸张地大笑起来，“笨死啦！”其他孩子也跟着哄笑。那笑声像带着小刺，扎得许晏耳根发热，脸颊却一片冰凉。他只想缩回那个刚搬来的、还弥漫着油漆和尘土味道的、但至少安静的家。
“来，教你！”强子不由分说，把毽子往许晏怀里一塞。那动作与其说是给，不如说是砸。许晏手忙脚乱地接住，羽毛蹭过皮肤，带来一阵奇异的痒。
“踢啊！”强子催促着，眼神里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
许晏笨拙地将毽子往上一抛，抬脚去够。脚尖擦过羽毛，毽子歪歪扭扭地飞出去半米远，无力地落在地上，溅起一小蓬灰尘。
“噗——”
“连这都接不住？”
“太笨了！”
哄笑声更响了，像一群聒噪的麻雀围着他打转。许晏僵在原地，脸涨得通红，视线死死盯着地上那只孤零零的毽子，仿佛那是他此刻全部的耻辱。汗水沿着鬓角滑落，在衣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如同敏捷的小兽，从旁边那棵老槐树虬结的枝桠上一跃而下，“咚”的一声，双脚稳稳踏在滚烫的地面上。是个女孩。她比强子矮小半个头，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胡乱扎成两个倔强地冲向天空的羊角辫，随着她的动作还在微微颤动。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此刻正喷着火，亮得惊人，像两颗被擦亮的黑曜石。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色小汗衫，蓝色短裤下露出两条细长却结实有力的腿。
“吵死了！强子！”女孩的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冲劲，像玻璃珠砸在水泥地上，“欺负新来的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跟我比！”
强子显然认识她，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被更强的恼怒取代：“许星野！关你屁事！是他自己笨得像块木头！”
“你才是木头！你们都是烂木头！”叫许星野的女孩毫不示弱，叉着腰，像一尊小小的门神挡在许晏身前。她瞥了一眼地上沾了土的毽子，又狠狠瞪向强子，“捡起来！给人家道歉！”
“做梦！”强子梗着脖子。
许星野不再废话。她猛地弯腰，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捡起地上的毽子。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她手臂一挥，那只彩色的毽子带着风声，“啪”地一声，精准地砸在强子的鼻梁上！
“嗷！”强子痛呼一声，捂住鼻子，眼泪瞬间就飙了出来。
“星野姐打人啦！”旁边的孩子尖叫起来。
“快跑！”许星野一把抓住还在发愣的许晏的手腕。她的手掌很热，带着薄薄的汗意，力道却出奇的大，像一把小钳子紧紧箍住了他。许晏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拽着他，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冲。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强子愤怒的嚎叫、其他孩子混乱的喊声，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跌跌撞撞，几乎是被拖着跑。脚下的碎石子硌得脚心生疼，肺里火烧火燎，但那只紧紧攥着他的手，却成了混乱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许星野熟门熟路地绕过几栋灰扑扑的居民楼，七拐八弯，最后钻进两栋楼之间一条极其狭窄的缝隙。缝隙尽头，背靠着高大的锅炉房后墙，堆满了废弃的破木板、断裂的旧家具和蒙着厚厚灰尘的瓦楞纸箱，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一座早己锈迹斑斑、红漆剥落的旧滑梯，孤零零地矗立在这堆废墟中央，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隔开了外面喧嚣的阳光和热浪。
这里的气味复杂而奇特，是铁锈、陈年尘土、腐烂木头和某种潮湿苔藓混合的味道。空气骤然阴凉下来。
“快！钻进去！”许星野松开许晏的手，率先像只灵活的兔子一样，弯腰钻进了滑梯下方那个三角形的、被阴影完全吞没的小小空间。
许晏犹豫了一瞬，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叫嚷声，也学着许星野的样子，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滑梯下方的空间比想象中要大一些，刚好能容下他们两个小孩并排坐着。冰冷的铁皮贴着后背，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从入口缝隙和滑梯上方断裂的接口处漏进几缕细弱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狂舞。
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许晏靠着冰凉的铁壁，心还在胸腔里怦怦乱撞，几乎要撞破那层薄薄的皮肉跳出来。他偷偷看向旁边的女孩。许星野也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胸口起伏，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几缕碎发黏在通红的脸颊上。但她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然亮得惊人，像黑暗中点起的火种。
“喂，”她喘匀了气，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看向许晏，语气随意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吓傻啦？新来的？”
许晏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嗤，”许星野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点小得意，完全不见刚才的凶悍，“别怕，强子就是纸老虎，他不敢追到这儿来。”她说着，变戏法似的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一根被压得有点变形的塑料长管，两端封着口，管身是鲜艳的橙色和紫色条纹，上面印着三个卡通大字：碎碎冰。
“喏，”她用力把冰棍从中间掰开，发出清脆的“咔吧”声，递了一半给许晏，“压惊！周姨小卖部买的，可甜了！”
许晏迟疑地看着递到眼前的那半截冰棍，紫色的，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神秘的宝石，丝丝缕缕的寒气正从断口处袅袅升起。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住。冰凉坚硬的塑料外壳瞬间驱散了手心的黏腻和灼热。
“快吃呀，化了就不好吃了！”许星野催促着，自己己经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她那半截橙色的冰棍，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发出小小的“嘶”声。
许晏学着她的样子，把冰棍凑到嘴边，试探性地舔了一下。一股极其霸道、混合着浓郁香精味的冰凉甜意猛地冲进口腔，瞬间席卷了舌头的每一个角落，首冲头顶，又迅速沿着食道滑下，连带着刚才奔跑的燥热和心头的恐慌都被这股冰流冲刷得七零八落。他忍不住也咬了一小口，牙齿被冰得微微发酸，但那奇异的甜味和凉爽却让人欲罢不能。
“甜吧？”许星野含糊地问，嘴角还沾着一点橙色的冰屑。
“嗯！”许晏用力点头，这是他从踏进这个新小区后发出的第一个清晰肯定的音节。紧绷的身体在碎碎冰的凉意和甜味中一点点松弛下来，靠着冰冷的铁皮壁。昏暗的光线下，女孩脸上那点明亮的笑意，和舌尖不断蔓延的冰凉甜味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全新的、带着点刺激的安心感。刚才强子凶狠的脸、刺耳的笑声、追在身后的叫嚷，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我叫许星野，”女孩嚼着冰，含混不清地说，“星星的星，野草的野。你呢？”
“许晏。”他小声回答，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很清晰。
“咦？你也姓许？”许星野眼睛一亮，凑近了一点，上下打量着他，像发现了一个新大陆，“真巧！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啊！”她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清脆，像风吹过一串玻璃风铃。
许晏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弯嘴角。他这才更清楚地看到许星野的模样。除了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她左边脸颊靠近耳朵的地方，还有一道很浅很浅的白色印子，像月牙的痕迹。在她浓密的、有些毛躁的头发上，靠近右边羊角辫的根部，别着一枚小小的发卡。那发卡是塑料做的，造型是一只展翅的蝴蝶，翅膀上点缀着廉价的亮片，在昏暗中努力地折射着从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一闪，一闪。
那蝴蝶翅膀的亮光，像黑暗中一个微小而固执的信号，一下一下，轻轻挠着许晏的心尖。他一边小口小口地啃着冰得牙齿发酸的碎碎冰，一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偷偷地瞄向那只在昏暗光线里微微闪动的塑料蝴蝶。女孩身上淡淡的汗味，碎碎冰浓烈的人工甜香，还有铁皮锈蚀的冰冷气息，混杂在狭小的空间里。许星野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大约是嘲笑强子刚才捂鼻子的糗样，但许晏听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牢牢系在那一点闪烁的、颤动的微光上。
一种陌生的冲动，毫无预兆地，在他小小的胸腔里鼓胀起来。那冲动来得如此强烈而原始，甚至盖过了嘴里碎碎冰的甜味。像被某种神秘力量驱使着，他悄悄地把拿着碎碎冰的手垂下来，放在身侧的阴影里。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紧张和专注，他蜷起了几根手指——那只空着的、微微汗湿的左手。
指尖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摸索，蹭到了细小的砂砾和灰尘。他的心跳得比刚才逃跑时还要快，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盖过了许星野说话的声音。视线牢牢锁定那只近在咫尺的蝴蝶发卡，余光紧张地扫过许星野的侧脸。她正说得兴起，完全没有留意身旁这个沉默男孩的小动作。
就是现在！
许晏的手指蜷曲到极致，然后猛地向上一弹！动作快得像草丛里扑击昆虫的青蛙舌头。指尖精准地擦过许星野的发梢，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触碰到了那枚小小的塑料蝴蝶。
没有声音。只有指尖传来一点极其轻微的、塑料卡扣松脱的阻力感。
下一秒，那枚在昏暗中努力闪烁的蝴蝶发卡，便无声无息地脱离了许星野微乱的发丝，落入了许晏早己摊开等待的左手掌心。冰凉的塑料触感瞬间贴上他滚烫的皮肤，那一点点微弱的闪光也被他迅速合拢的手指严严实实地包裹住，隔绝了最后的光源。
“诶？”许星野似乎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动静，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辫子。她的小手在刚才别发卡的地方胡乱抓了两下，只碰到自己毛茸茸的头发。“奇怪……”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又甩了甩头，没太在意，继续兴致勃勃地讲着强子被高年级追着跑的笑话。
许晏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那只紧握的左手。小小的蝴蝶发卡，带着女孩发丝上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汗味和阳光的气息，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像一颗刚刚偷摘下来的、滚烫的星星。滑梯外，孩子们的喧闹声似乎又飘近了，但隔着一层厚厚的铁皮，显得模糊而遥远。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只紧握的发卡的手，一点点挪到自己蜷起的腿弯里，藏进更深、更安全的阴影之中。
碎碎冰的甜味在舌根泛开，却奇异地带上了一丝铁锈般的腥气。
*这，是我的第一个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