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铁罐里的错字与玻璃珠
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许晏绷紧的神经上狠狠锯过。父亲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睡衣的褶皱里仿佛都刻着不耐烦,宿醉和被打扰的烦躁让他本就阴沉的脸更显冷硬。那双带着审视和不悦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许晏僵在书桌前、手臂还深埋在抽屉里的背影。
“大清早的,你在那里翻什么?”父亲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像冰水一样浇下来。
许晏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从指尖一路凉透到心脏。那只差毫厘就能触碰到蝴蝶发卡的手指,在抽屉冰冷的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追出去?坦白?归还?所有的冲动和勇气,在这道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瞬间蒸发殆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他猛地抽回手,仿佛抽屉里藏着会咬人的毒蛇。动作太快,手肘“砰”地一声撞在书桌边缘,尖锐的疼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底那空落落的剧痛。他不敢回头,僵硬地转过身,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睡衣上被雨水打湿后留下的深色水痕,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没……没翻什么……找……找橡皮……”
这个拙劣的谎言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刺耳。父亲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沉默着。那沉默如同实质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许晏单薄的肩膀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依旧盯在他身上,带着怀疑和审视。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是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唯一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父亲似乎失去了追问的兴趣,或者觉得根本不值得。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倦意和厌烦的轻哼,像是对这琐碎闹剧的最终判决。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朝着卫生间的方向去了,接着是水龙头被拧开的哗哗声。
首到那脚步声和水声彻底隔绝在门后,许晏紧绷的身体才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软地顺着书桌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刚刚换上的干爽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巨大的失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终究还是那个懦弱的、躲在衣柜里的许晏。
窗外,搬家车的声音早己消失无踪。雨还在下,灰蒙蒙的天光映照着空荡荡的单元门口,周姨撑着伞的孤寂身影也不知何时离开了。楼下只剩下湿漉漉的地面,被车轮碾过的泥泞痕迹,还有几片零落的、被雨水打湿的枯叶。许星野走了。带着她剪短的头发,她苍白的脸,她眼中熄灭的光,还有那句无声却如同烙印般的呐喊——“考上A大附中!我在那里等你!”
而他,连还给她发卡和鞋子的勇气都没有。抽屉里的秘密,像两颗冰冷的毒瘤,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许晏在地板上坐了很久,首到冰冷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睡衣渗入皮肤,他才失魂落魄地站起来。他没有勇气再去碰那个抽屉。他把自己扔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外面那个冰冷而空寂的世界。但许星野最后那个绝望又倔强的眼神,那无声呐喊的口型,还有车门重重关上的闷响,如同最清晰的电影画面,一遍遍在他紧闭的眼前回放。
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天。天空始终是那种令人压抑的铅灰色。家里也始终笼罩在一种冰冷的沉寂里。母亲沉默地做着家务,动作机械。父亲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书房,偶尔出来,脸上也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没有人提起隔壁的变故,仿佛那场风暴从未发生过。只有许晏知道,有什么东西己经彻底破碎了,就在这个湿漉漉的早晨。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开一些,西边的天际透出几缕惨淡的、橘红色的残阳余晖,无力地涂抹在湿漉漉的建筑和地面上,反而更添几分凄凉。小区里开始有了些微的人声,孩子们被关了一天,试探着跑出来踩水坑,溅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夹杂着大人呵斥的声音。
许晏蜷缩在窗边的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楼下。积水映着灰暗的天空和楼房的倒影,扭曲变形。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着,最终,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两栋楼之间那个狭窄的缝隙尽头——锅炉房后墙下,他和许星野的“树屋堡”入口的方向。
那里,被雨水浸泡了一夜一天,此刻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更加破败和凄凉。用来遮掩洞口的厚纸板被雨水冲刷得软塌塌、黑乎乎地糊在杂物上,洞口边缘的泥土泥泞不堪。一股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去那里!去看看!去看看那个刚刚埋下“永远在一起”誓言的铁罐!也许……也许愿望真的不灵了?也许铁罐己经被雨水冲走了?也许……那是他和许星野之间,仅存的、还没有被完全切断的联系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他像着了魔一样,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甚至顾不上换鞋,穿着拖鞋就冲出了家门。客厅里,母亲正背对着他擦桌子,父亲书房的门依旧紧闭。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飞快地溜了出去。
傍晚的空气带着雨后特有的湿冷和泥土、青草被浸泡后的浓重腥气。地面湿滑,积水的浅洼随处可见。许晏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锅炉房后墙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眼前的景象比在楼上看到的更糟:洞口几乎被泥泞和泡烂的纸板堵死了,散发着浓烈的霉味和腐殖质的气息。那个摇摇欲坠的平台更是湿滑无比,覆盖着一层黏腻的青苔和泥浆。
许晏没有丝毫犹豫。他学着许星野的样子,艰难地爬上窗台,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踩上那湿滑的平台。冰冷的泥浆立刻浸湿了他的拖鞋和脚趾。他紧贴着冰冷粗糙、布满铁锈和苔藓的墙壁,每一步都挪得胆战心惊,滑腻的触感和随时可能失足的恐惧让他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但他没有退缩,咬着牙,像壁虎一样挪到了洞口边。
他费力地扒拉开那些湿漉漉、散发着怪味的烂纸板,一股更浓烈的潮湿霉味扑面而来。洞口狭窄而黑暗。他弯下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
“树屋堡”里一片狼藉。雨水从上方破烂的雨棚缝隙灌入,在地面上汇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洼。空气又冷又潮,混合着铁锈、腐烂木头和泥水的味道,令人窒息。角落里的“宝箱”——那个没了盖子的破铁皮饼干盒泡在水里,里面的玻璃弹珠和粉笔头散落各处。墙壁上炭笔画的涂鸦被水汽洇得模糊不清。那张三条腿的破桌子歪斜地倒在一旁,一条桌腿彻底断裂。
许晏的目光像雷达一样,第一时间扫向昨天埋下铁罐的角落——那个靠着巨大锅炉废铁的角落。他的心猛地一沉!
那里,昨天被他们仔细填平、压实的泥土,此刻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泥浆和水洼覆盖了原本的位置,根本看不出铁罐埋藏的具体地点!只有旁边那块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锅炉废铁,像一个沉默的、冰冷的墓碑,矗立在泥泞之中。
许晏的心瞬间凉了半截。愿望真的不灵了?因为那个错别字?还是因为这场无情的雨?铁罐被冲走了?被埋得更深了?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泥水里,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混合着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绝望。
他蹲下身,像一头固执的小兽,不顾泥泞,徒手在那个大概的位置扒拉起来。冰冷的泥浆糊满了他的手指和手臂,湿透的裤腿紧紧黏在皮肤上。他挖着,扒着,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泥。手指触碰到坚硬的石头、断裂的木屑、冰冷的铁片……唯独没有那个生锈的铁皮糖果罐。
雨水浸泡过的泥土冰冷刺骨,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每一次徒劳的挖掘,都像是在他心口又添了一道冰冷的伤口。许星野剪短的头发、苍白的脸、绝望的眼神、无声的呐喊、重重关上的车门……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被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指尖突然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坚硬而规则的物体!
不是石头!不是木块!
许晏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不顾一切地用双手扒开周围的湿泥。冰冷的泥浆下,一个圆形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正是那个生锈的、印着模糊卡通图案的铁皮糖果罐!它没有被冲走!只是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泥浆覆盖得更深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他的全身!他像挖掘宝藏一样,小心翼翼地将铁罐从冰冷的泥浆里捧了出来。罐身沾满了乌黑的泥浆,冰凉的触感透过污泥传递到手心。盖子盖得紧紧的,没有松动。
愿望……还在!它没有被冲走!没有被毁掉!即使被泥浆深埋,它也依然存在!
许晏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他顾不上满手的污泥,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罐子,想要再次确认里面的纸条和玻璃珠是否安好。他用力拧动生锈的盖子。盖子因为泥浆的粘附和铁锈的咬合,纹丝不动。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指甲因为用力而翻起,指尖传来刺痛。
“咔哒”一声轻响,带着铁锈摩擦的艰涩感,盖子终于被拧开了!
一股陈旧的、混合着铁锈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许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借着洞口透进来的、越来越黯淡的夕阳光线,他急切地探头朝罐子里看去。
两张折好的纸条静静地躺在罐底,被泥水浸透的边缘有些发软、晕染开墨迹,但字迹依旧依稀可辨。那两颗玻璃弹珠——透明的和蓝色的——也完好无损地躺在纸条旁边,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颗被泥水包裹的、凝固的泪滴。
许晏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近乎虚脱般的庆幸席卷了他。他伸出沾满污泥的手指,想要将纸条和玻璃珠拿出来,擦干净,再放回去埋好。这是他仅存的、与许星野有关的、没有被夺走的念想了。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纸条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罐底深处,在两张纸条和玻璃珠的下方,似乎还压着一个小小的、颜色不一样的东西。那东西被泥水浸染,几乎和罐底的锈迹融为一体,只露出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纸张和玻璃的、塑料质感的反光。
是什么?
许晏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他疑惑地、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两颗沾着泥浆的玻璃珠。蓝色的玻璃珠滚到一边,露出了下面被压着的东西的一角。
那是一只小小的、塑料做的、翅膀上镶嵌着廉价亮片的蝴蝶发卡!蓝色的翅膀边缘,有一个小小的豁口!
许晏的呼吸骤然停止!
大脑一片空白!
蝴蝶发卡?许星野的蝴蝶发卡?!
它怎么会在这里?!
它明明……明明应该锁在自己书桌的抽屉里!和那只旧球鞋在一起!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罐底那只沾满泥浆、却依旧倔强地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塑料蝴蝶!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他亲手偷的!亲手藏的!它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刚刚挖出来的铁罐里?!难道它会飞?难道……是许星野放进去的?什么时候?她怎么知道罐子埋在这里?她……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泥浆,在脑海中疯狂翻滚、冲撞。他颤抖着,几乎是带着一种惊惧,伸出沾满污泥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只发卡从罐底的泥泞中捏了起来。
冰冷的、沾着湿泥的塑料触感无比真实。翅膀上的亮片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努力地反射着洞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光。那个小小的豁口,清晰地提醒着他,这就是他偷走的那一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捏着发卡,陷入巨大的震惊和混乱无法自拔时,洞口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带着浓浓市井气息、却在此刻如同惊雷般的呼唤:
“小晏——?许家小晏——?是你在那里面吗?”
是周姨的声音!
许晏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那只沾满泥浆的蝴蝶发卡差点脱手掉落!他猛地抬头看向洞口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膛!周姨怎么会来这里?她看到他了?她发现这个秘密基地了?她看到这个发卡了?!
他像一只被猎人发现的惊弓之鸟,第一反应就是藏!把发卡藏起来!把一切都藏起来!他慌乱地将那枚冰冷的、沾满泥浆的发卡紧紧攥在手心,连同那两张湿漉漉的纸条和两颗玻璃珠一起,胡乱地塞回铁罐里,“哐当”一声盖上盖子!他甚至来不及把罐子埋回去,也顾不上满手的污泥和湿透的衣服,像逃命一样,手脚并用地朝着洞口钻去!
他必须离开!马上离开!绝不能让周姨发现!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这个发卡!发现他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