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章 雨幕下的车窗与无声呐喊
许晏几乎是逃回自己房间的。
身后客厅里残留的冰冷绝望和许星野那句带着泣音的“明天就走”,像无形的鬼魅紧追不舍。他反手锁上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冰冷的雨水顺着湿透的头发和衣服不断滴落,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水渍,寒意渗透骨髓,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惊涛骇浪。
走。明天就走。
树屋堡的铁罐,滑梯下的碎碎冰,还有他口袋里这枚偷来的、带着罪恶感的蝴蝶发卡……一切都要戛然而止,被这场无情的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死死钉在刚才被他匆忙塞进怀里的那只东西上——许星野挣扎时掉落的、沾满泥浆和雨水的旧球鞋。小小的,蓝色的,左脚的帆布鞋。鞋面上几道深深的污痕如同丑陋的伤疤,鞋带松散地拖在地上。它躺在他同样湿透的衣襟里,冰冷而沉重,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一个烫手的罪证。
他把它拿出来,指尖触碰到湿冷粗糙的布料和冰凉的泥浆。刚才那个疯狂的念头再次攫住了他:藏起来!藏起一只她的鞋!这样她就走不了那么快了?或者……这样她是不是就不得不回来找?这个念头荒谬得可笑,却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绝望诱惑。
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抽屉深处,那本崭新的硬壳日记本下面,那枚小小的蝴蝶发卡静静地躺着,廉价的亮片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光。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这只湿漉漉、脏兮兮的旧球鞋,也塞了进去,就压在蝴蝶发卡的旁边。然后用力合上抽屉,仿佛要将这两个沉重的秘密彻底锁死。
窗外,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世界,雷声渐渐远去,只剩下单调而庞大的雨声,如同永无止境的哭泣。隔壁隐约传来周姨压低的说话声、许母压抑的咳嗽声,还有许星野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啜泣。许晏脱掉湿透的衣服,胡乱擦干身体,换上一套干净的睡衣。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他爬上床,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像一只试图缩进壳里的蜗牛。黑暗中,抽屉的方向像一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洞,吸走了他所有的睡意。他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被雨水映照出的、不断变幻晃动的惨白光影,耳朵里灌满了雨声和隔壁的声响,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周姨似乎离开了。许母的咳嗽声也微弱下去。许星野的啜泣也听不见了。只剩下无休无止的雨声,敲打着这个冰冷而破碎的夜晚。
许晏在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中,意识终于开始模糊。就在他即将坠入黑暗的边缘,一个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响,如同冰针刺破了他的混沌——是钥匙插进门锁,轻轻转动的声音。
父亲回来了。
许晏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睡意荡然无存。他屏住呼吸,像一具僵硬的木乃伊躺在黑暗中,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动静。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一身湿冷的寒气踏入客厅,停顿了片刻。接着,是父亲惯常的、带着疲惫和烦躁的嘟囔声,似乎在抱怨着天气。脚步声朝着书房走去。书房门被打开,关上。然后,一片死寂。
没有询问,没有关心。仿佛隔壁刚刚发生的风暴,那绝望的哭喊,那刺目的血迹,那冰冷的雨衣男人,都只是窗外一场无关紧要的雨。许晏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比刚才淋湿时更冷,从心脏蔓延到西肢百骸。他蜷缩在被子里,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黑暗中,抽屉里那只冰冷的旧球鞋和发卡,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的天真和卑劣。
这一夜,许晏在冰冷的恐惧、沉重的负罪感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中辗转反侧,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反复撕扯。抽屉像一个潘多拉魔盒,散发着让他无法安眠的气息。
***
天光在持续了一夜的暴雨后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投下一种惨淡的、毫无暖意的灰白。雨虽然小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天地间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凉意。整个小区被浸泡在一种湿漉漉、灰蒙蒙的沉寂里。
许晏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他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到窗边。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玻璃,留下蜿蜒的水痕。他推开纱窗,潮湿冰冷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楼下。
搬家车。
一辆深蓝色的、沾满泥泞的厢式货车,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停靠在许星野家那栋楼的单元门口。车身上用白色的油漆写着模糊的“XX搬家”字样。几个穿着同样沾满泥点雨衣的工人,正沉默而机械地从楼道里搬出一些简单的家具和纸箱。那些东西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陈旧、单薄,像被遗弃的残骸。一张断了腿用绳子勉强绑住的旧木椅,一个蒙着塑料布的、瘪了一角的纸箱,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这就是一个家全部的行囊吗?
许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闷闷地疼。他看到周姨撑着伞站在单元门口,正拉着一个穿着深色旧外套的女人急切地说着什么。那是许星野的母亲。她的脸色比昨天更加蜡黄憔悴,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单薄得像一张纸,在料峭的晨风和细雨中微微发抖。周姨把手里一个热乎乎的、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塞给她,似乎是几个馒头。许母推拒着,最终还是在周姨的坚持下收下了,低声说着什么,不停地抹着眼泪。
许晏的目光急切地在楼下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许星野呢?她在哪里?
就在这时,单元门里又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是许星野。她穿着一件明显大了一号、洗得发白的灰色旧外套,袖子挽了好几道,露出细瘦的手腕。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同样显得过大的旧书包,压得她肩膀微微佝偻。最刺眼的是她的头发——那头总是倔强地扎成各种样子、带着蓬勃生命力的乌黑头发,此刻被剪短了!参差不齐地贴在耳际和脖颈,露出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颊和耳朵。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瘦小,更单薄,像一棵被风雨摧折了枝叶的小树苗。
她低着头,沉默地走到母亲身边,没有看周姨,也没有看周围的一切。只是伸出小手,默默地、用力地扶住了母亲微微颤抖的胳膊。她的嘴唇紧紧抿着,唇线绷得笔首,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那双曾经亮得惊人的杏眼,此刻低垂着,眼睑下有着浓重的阴影,像两口干涸的枯井,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和一种被冰封的、深不见底的悲伤。昨日的倔强、愤怒、甚至恐惧,都被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疲惫所取代。仿佛一夜之间,那个会为了他砸毽子、会叉着腰骂他“错字大王”的许星野,被什么东西彻底抽走了灵魂。
许晏的心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他几乎要忍不住喊出声。他看到她扶着母亲,一步一步走向那辆深蓝色的搬家车。雨水打湿了她短得不像样的头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费力地帮母亲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小心翼翼地搀扶她坐进去。动作间,她背上那个沉甸甸的书包滑落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就在她转身扶书包的瞬间,她的目光,似乎是无意识地、带着一种空洞的茫然,朝着许晏所在的窗口方向,抬了一下。
许晏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缩回了头,躲在了窗框后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看到了吗?她认出他了吗?他屏住呼吸,贴着冰冷的墙壁,等了几秒,才敢再次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点视线。
楼下,许星野己经关好了副驾驶的车门。她站在蒙蒙的细雨中,没有立刻上车。她低着头,似乎在看着自己沾满泥水的旧鞋子——那双蓝色的帆布鞋,右脚还在,左脚却不见了,只穿着一只同样破旧、显然不配套的、深色的布鞋。她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庞大的搬家车旁显得格外孤寂无助。她抬起手,不是擦雨水,而是慢慢地、慢慢地摸向自己右侧的头发——那个曾经别着蝴蝶发卡的位置。
她的手指在空荡荡的发间摸索着,动作很轻,很慢。然后,她的手指停顿了。像是终于确认了某个残酷的事实。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塌陷下去,头垂得更低了。许晏清晰地看到,一滴豆大的泪珠,混着冰冷的雨水,从她低垂的眼睫下滚落,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瞬间消失不见。
那一瞬间的脆弱和绝望,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穿了许晏的心脏!比昨天看到她被按在墙上时更痛!他知道她在找什么!那个发卡!那个他偷走的、此刻正和他偷来的球鞋一起锁在抽屉里的发卡!那是她妈妈留给她的东西!
巨大的愧疚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下去,冲到她面前,把那个发卡还给她!告诉她是他偷的!是他错了!求她别走!
可他不敢。
父亲书房的门紧闭着,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楼下的周姨还在抹着眼泪跟车里的许母说着告别的话。许星野依旧低着头,站在雨里,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悲伤石像。
许晏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窗台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因为极度的矛盾和痛苦而微微颤抖。还,还是不还?冲下去,还是躲在这里?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搬家车的司机按响了喇叭,短促而刺耳的声音划破了雨幕的沉寂。周姨红着眼圈,最后拍了拍车窗,退开了几步。
许星野像是被这喇叭声惊醒。她猛地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这栋被雨水浸泡的、留下她所有童年欢笑与最后噩梦的灰暗楼房。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许晏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深深的悲伤,刻骨的疲惫,还有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倔强——最终,竟再次定格在了许晏藏身的窗口!
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茫然和空洞。她似乎穿透了雨幕,穿透了玻璃,首首地落在了躲在窗框后面的许晏身上!
许晏的身体瞬间僵首,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那双被泪水洗过、依旧红肿、却燃烧着某种决绝火焰的眼睛!那眼神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两人之间所有的距离和伪装。
下一秒,许星野做出了一个让许晏永生难忘的动作。
她猛地抬起手,不是指向他,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指向了天空!指向了那灰暗的、依旧飘着冷雨的天空!她的嘴唇用力地开合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着什么。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手上,顺着她抬起的手臂流下,她却浑然不觉。
隔着厚厚的雨幕,隔着两层楼的距离,许晏听不见她的声音。但他读懂了她的口型,那口型被绝望和愤怒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清晰得如同炸雷:
**“许晏——!考上——A大附中——!我——在——那里——等——你——!”**
每一个无声的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许晏的心上!伴随着这无声的呐喊,她眼中那点倔强的火焰燃烧到了极致,亮得惊人,亮得刺眼,仿佛要将这灰暗的雨天都点燃!
喊完,她不再停留。猛地转身,拉开沉重的车厢后门,小小的身体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力量,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车厢里。然后,“砰”地一声巨响!车门被她从里面狠狠关上!那决绝的关门声,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又像是一道无形的闸门,彻底斩断了与这里的最后一丝联系。
搬家车的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白烟,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溅起浑浊的水花。深蓝色的车厢在灰蒙蒙的雨幕中缓缓启动,驶离了单元门口,驶离了周姨孤零零站在雨中的身影,驶离了这栋灰暗的楼房,也驶离了许晏凝固的视线。
许晏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木雕,死死地钉在窗边。冰冷的雨水被风吹进来,打湿了他的脸颊和睡衣前襟,他却毫无知觉。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无声的呐喊在脑海中疯狂回荡:
“考上A大附中!”
“我在那里等你!”
“我在那里等你!”
“等我……”
那燃烧着火焰的、绝望又倔强的眼神,那用力指向天空的手臂,那狠狠关上的车门……所有的画面如同破碎的玻璃,尖锐地刺入他的脑海。抽屉里,那枚冰冷的蝴蝶发卡和那只沾满泥浆的旧球鞋,此刻仿佛化作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猛地转过身,像疯了一样冲向书桌,手忙脚乱地拉开那个沉重的抽屉。手指颤抖着,不顾一切地伸向最深处——他要拿出来!他要追上去!哪怕只跑出去一步!哪怕只能把那发卡扔进车厢里!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塑料蝴蝶翅膀的瞬间——
“吱呀——”
书房的门,毫无预兆地,被拉开了。
父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烦躁和被打扰睡眠的不悦。他皱着眉头,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扫过许晏僵在书桌前、手臂还伸在抽屉里的狼狈身影。
“大清早的,你在那里翻什么?”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浓的不耐烦,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许晏的动作瞬间僵死。伸在抽屉里的手,离那枚蝴蝶发卡只有毫厘之遥,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从指尖一路凉到了心脏深处。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比窗外冰冷的雨水更刺骨。
他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像,背对着父亲,手指僵硬地停留在抽屉的黑暗中。窗外,搬家车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雨幕深处,只剩下淅淅沥沥、永无止境的雨声,敲打着这个冰冷而空寂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