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清晨五点半，程小满在公鸡第三遍打鸣时睁开了眼睛。木质窗棂外，天色刚泛起蟹壳青，几颗残星还挂在天边。她翻身坐起，听见楼下传来轻微的"咔嗒"声，像是木柴被轻轻折断的脆响。
趿拉着外婆手纳的千层底布鞋下楼，厨房门缝里漏出暖黄的光。推开门，柴草特有的清香混着晨露的扑面而来。外婆正蹲在灶门前，银白的发髻在脑后挽成一个圆圆的髻，蓝布衫的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布满皱纹却结实的手臂。
"小满醒啦？"外婆转头笑出满脸菊花纹，手里的火钳拨弄着灶膛里新添的干松枝，"正好帮外婆看着火。"
小满蹲在外婆身边，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灵活地架起柴火。松枝在灶膛里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她忽然想起六岁那年，自己也是这样蜷在外婆腿边，数着墙上的影子玩。
"城里用煤气灶，快是快，可烧不出这个香味。"外婆揭开大铁锅的木盖，蒸汽腾起时小满深吸一口气，那是井水特有的清甜混着老杉木桶的气息。外婆用葫芦瓢舀出热水，倒进搪瓷盆里，"先洗脸，待会儿帮外婆和面。"
小满把脸埋进热气腾腾的毛巾里，闻到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灶台上，外婆昨晚发的老面己经膨胀得像朵白云，表面裂开细密的纹路。她学着外婆的样子挽起袖子，在粗陶盆里倒入新磨的面粉。
"手腕要这样转。"外婆干燥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带着她画圈揉面。面粉渐渐变成光滑的面团，掌心能感觉到细微的气泡在破裂。灶膛里的火小了些，余温隔着铁锅传导到面团底部，帮助它更好地醒发。
日头爬上屋檐时，第一笼馒头出了锅。揭开草编锅盖的瞬间，白雾裹挟着麦香涌出来。小满忍不住伸手去戳，被外婆轻轻拍开："烫着呢！"那馒头雪白松软，底部烙着浅浅的焦痕，像给每个都盖了柴火灶特有的印章。
院里的老槐树下，小满捧着馒头咬下第一口。面香在齿间迸开，带着微微的甜味，是城里精制面粉永远模仿不来的味道。外婆端着粗瓷碗喝粥，碗里映着晃动的树影。
"外婆，为什么柴火灶做的饭特别香？"
老人家用筷子指了指灶膛："火有灵性哩。大火爆炒，文火慢炖，都是跟食材说话。"她掰开馒头夹了勺自制的腐乳，"就像这老面，得听着柴火噼啪的声音才能醒得好。"
早饭后，小满抢着去洗碗。井水凉丝丝的，漂着几片槐树落花。她回头看见外婆正在灶台前擦洗铁锅，佝偻的背影被晨光描了道金边。二十年的老灶台被油润得发亮，砖砌的灶身有几处修补的痕迹，那是她五岁时碰倒热水瓶留下的疤。
下午下起细雨，小满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学烧火。外婆教她辨认各种柴火："松枝起火快，但不禁烧；槐木硬实，熬粥最合适；稻草引火好，就是烟大。"她试着把晒干的玉米须编成小辫子，外婆说这是最好的引火材料。
灶膛里的火苗映红了小满的脸颊，她看着外婆在案板上擀面条。面团在外婆手下变成薄如蝉翼的面片，再叠成层层波浪，菜刀起落间化作银丝纷飞。铁锅里的骨头汤咕嘟作响，那是早上就用余火煨上的。
"以前你妈最爱蹲这儿烧火。"外婆突然说，手里的擀面杖没停，"冬天烤红薯，夏天煨绿豆汤。"小满看见老人眼角闪着光，不知是灶火映的还是别的什么。她往灶里添了块梨木，香气立刻在厨房里漫开。
晚饭吃的手擀面，浇头是现摘的青菜和外婆晒的萝卜干。小满捧着碗喝光最后一口面汤，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雨还在下，敲得厨房的瓦顶叮咚作响。灶膛里的余烬暗红，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墙上，晃晃悠悠地叠在一起。
睡前小满发现，自己手机里记录步数的软件显示只有832步。要在城里，这个点数后面至少还得加个零。她摸着微微发胀的胃部，想起己经有半年没吃消化药了。
窗外，雨滴顺着晾衣绳滴落在搪瓷盆里，叮——咚——，像老座钟的钟摆。小满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梦里还是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外婆用长柄木勺搅动着什么，香气一首飘到二楼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