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卿泽被揭了短,显然恼羞成怒。
他毫无过渡地变成公事公办的嘴脸,冷声道:“那个叫卢元的伙计,还扣在监房里吧?”
提刑司的属员们,都知道谢提刑性情阴沉冷漠,难以捉摸,私下里称他为“谢无常”。
沐川也对谢卿泽的无常习以为常。
沐川答道:“没有大人的吩咐,不会放人。这个伙计一直神智不清,胡言乱语,还时不时撅过去。卑职还想着,他可别死在咱们监房里。大人,要不要先放他回家调养,待神智清楚了再传他问话?”
谢卿泽沉吟一下,朝外走去:“不能放。我这便去探望一下他。”
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说:“听心馆那边,先让周鱼蹲守一下。另外,再安排些人手暗中守在四周。你不必过去了,以免再与佑安起冲突。”
沐川抿了抿嘴角:“遵命。属下这就去安排。”
*
沐川翻墙越屋抄近路,虽然后出发,也赶在安棠和佑安之前先到达听心馆,嘱咐好周鱼,便抽身离开。
安棠领着佑安回到听心馆时,都没跟他打到照面。
安棠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佑安也跟着站定。
安棠回身看着他,掸去他绿袍肩头沾的雪,温声说:“佑安,今夜辛苦你了,你回去休息吧。”
佑安点了点头:“那狗官主仆二人若再欺负师姐,我再出来教训他们!”
安棠含笑道:“好。”
佑安利落地拱了拱手:“小的先回去了!”
他说完这话,却没有转身走开,而是垂手站原地,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抬起头来,小脸上绽出甜甜笑容:“师姐!我回来了!”
嗓音较之前的低哑变得清亮,从神态到声音,已完全是女孩子的样子。
安棠微笑:“嗯,佑宁,咱们进去吧。”已经变了称呼。
佑宁忽地想起什么:“哎呀,我出去找师姐时,把小橘托付给周鱼,也不知他照应得怎样!”
说着,提着小袍子,先跑进门去了。
安棠落后一步,望着那蹦跳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佑宁,佑安,是住在同一个身体里的两重魂魄,一魂为女,一魂为男,女魂是贴心小师妹佑宁,男魂是身怀功夫的小师弟佑安,两个魂魄轮流占据身体的控制权。
这种情况,民间叫做“鬼上身”,诊心师称之为双魂症。
周鱼还呆在屋里,正盘膝坐在案前铺的氍毹上,跟小橘玩鸡毛掸子。
见佑宁进来,说:“佑宁姐姐,小橘吃了丸药,睡了一觉醒来,精神头好多了!”
安棠听着有趣:“你们都论起姐弟了么?”
周鱼道:“我的生日小一个月,自然得叫姐姐!”
佑宁跪坐小橘身边抚摸它的脊背:“好,辛苦小鱼弟弟了。这么晚了,你快回家吧,家里人该担心的。”
周鱼眨着天真的眼睛:“没事的,我家主子不担心!主子已差人传话,我的任务就是留在这里,盯着咬了我家主子的嫌犯!”
佑宁:“……”
佑宁抄起鸡毛掸子,把周鱼赶了出去!
……
佑宁在后宅的寝屋里点着炭炉,屋子里暖起来。
佑宁一边添炭,一边打哈欠。安棠知道,今日“佑安”用同一具躯体打架,佑宁也会觉得累,便不用她伺候,催着她去睡。
佑宁把小橘塞到安棠的床上,让它跟汤婆子挨着,自已哈欠连天地去隔壁屋子了。
安棠自已慢慢地洗漱完毕,爬到床上拥住毛茸茸的小橘时,夜已深了。怀里的小橘已经打起了小呼噜,安棠心里盘旋着前尘今朝,却是久久不能入眠。
七年前,这座启安城中,有一处宅子是她的家。师父将昏睡的她从鬼影重重的宅子里捡走。她发烧数日,清醒后患上失忆症,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跟着师父浪迹天涯。师父是诊心师,把一身绝学传授于她。可是,七年里,她有六年是失忆的。
第七年,她要求师父用诊心术帮她恢复记忆。
师父是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师父说,往事不堪回首,怕她记起后,承受不了那些记忆的重量。
她却执意想找回记忆,因为,她总觉得有个人在记忆深处等着她,在看那不清的雾气里,如焦如灼地寻找她。
她不想让那个人一直找不到她。
师父总算答应了,怕她一下子全想起来会疯掉,师父运用了毕生功力,掌控着分寸,让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得回记忆。
她记起了那个仿佛在找自已的人,名叫谢卿泽。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记起骷髅偃师将她家仆人驱使为鬼偶,以残忍又充满戏谑的手段,残杀她的家人。
虽然师父调节着她记忆归来的速度,她也险些崩溃。
彼时,她已经跟着师父学了六年的诊心术,却是头一次刻骨铭心地意识到,“失忆症”有时候不是坏事,是一种自我保护。如果不是失忆,她要么早已心碎而死,要么早已成为一个疯子。
幸好有师父,幸好有诊心术。虽然记忆撕心裂肺,血腥可怖,但她不后悔记起来。只有记起来,才能面对过去,才有机会追索血仇!
记起血仇的同时,也记起了她认为在挂念自已的人,谢卿泽。
她离开启安城的时候,谢卿泽是宣阳侯府的二公子,他的大哥、世子谢卿渊,当时是一方统帅,镇守边关。
时隔七年,她回到启安城后,方知谢卿渊几年前已为国捐躯,谢卿泽承袭世子之位。
安棠与谢卿泽从小是玩伴,她知道谢卿泽对大哥的情义有多么深重。
她以诊心师的特有敏感意识到,自已乍然找回记忆,对待谢卿泽的心态,仍停留在七年前少年时。
细细想来,她与谢卿泽,除了上一辈有点交情,别无瓜葛。而七年间谢卿泽经历了太多,已经离开那么久的她,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根本不能确定,谢卿泽是否如她想象中那般惦念她。
物是人非,近乡情怯。她回到启安城足足两个月,也未能说服自已去见他。
再者说,谢卿泽家在侯府,职在提刑司,官及四品,安棠如今是一介平民,哪是想见他就能见的?
一拖二拖的,万万没想到,重逢竟在凶案现场,她还狼狈得要命。
而且,他那么冷淡。甚至,她怀疑谢卿泽一开始根本没认出她来。
没有人挂念她。是她错乱的记忆里一丝妄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