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棠竖起一根手指,说得头头是道,“这与七年前的情形很是不同。大人你想啊,人做一件事,没有一次比一次不熟练的道理。更别说上次杀三人,这次只杀一人,就手拙成这样。所以我觉得,此次行凶者,并非在我家行凶的骷髅偃师!”
谢卿泽眼底微动,说:“我知道。”
她一怔:“你是怎么知道的?”
“除了你说的这些,还有很多对不起来地方。比如说,店里伙计和左邻右舍,没有人听到铜铃声。”
安棠猛地打了个寒战。那个风雪夜环绕着恐怖的摇铃声,锥魂刺耳,摄人心魄,入侵到她的噩梦里,挥之不去。
谢卿泽扫一眼她在冷风里冻得发青的指尖,说:“此凶犯就算不是骷髅偃师,也多半是与之相关之人,本官才是刑狱官,自会按迹循踪,不必你来操心!”
他朝院中打作一团的那两人走去,暴躁地扬高声音:“沐川,你打完了没有?!”
沐川一个闪身,从佑安的匕光间抽身,疾跑过来,一向沉闷的脸上罕见的气急败坏:“大人,这小子功夫一般,只是过于无赖!”
背后传来怒喝:“你说谁无赖呢?”
佑安挥匕追杀过来。沐川大概是打烦了,忽然叹了口气,冒出一句:“那你杀了我好了!”
他突然转身,这次没有抬刀抵挡,反而朝佑安的匕尖迎了上去!
谢卿泽色变,喝了一声:“沐川!”
安棠亦是大惊:“佑安住手!”
那两人身影凝住,佑安的匕尖停在沐川的胸前!
沐川个子比佑安高得多,独目俯视着那刀尖,神情有些不耐:“臭小子,你倒是杀啊?”
佑安冷笑:“打不过就寻死觅活,不害臊!”他收回匕首,“你休想讹我!”
沐川的独目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半点指望不上。”
安棠松了口气,目光复杂地扫了沐川一眼。
场面已如此尴尬,她不必读心,也知道谢大人和沐川的耐心耗到了尽头。她也不能逼人太甚,道:“罢了,我走就是了。”
谢卿泽和沐川明显都松了口气。
安棠领着佑安朝前走,又站住了。她忽然回头,看向谢卿泽。
谢卿泽正在目送她,猝不及防被她探究的目光捕住视线,一时竟忘了躲避。
安棠的眼神带着不甘,想要剖进他的心里。
然而在那不见底的黑渊似的眼眸中,只剖到一片沉寂。
安棠掩不住茫然和失落。
谢卿泽太冷漠,而她太急切,对比之下,她觉得自已倒成了被读心的人, 一点心思全露在了明处,而对方毫无回应之意。
安棠仓促转身,背对着他说:“对了,有件事得提醒一下谢大人。今日客栈里那个伙计不简单,大人传他问话时,可以多留心一下。”
谢卿泽怔住,明知不该再问她什么,却还是没能忍住:“你怎么知道……”
安棠无心再答,带着佑安朝前院大门走去。
夜风掠起屋顶雪沫,如浪横扫,她的背影在雪雾中纤细又模糊。
那身影绕过一道影壁后就看不见了。谢卿泽忽然觉得,那身影已被风雪卷走,再度消失得无影无踪。
沐川记起什么,道:“对了,大门从外面锁住了,我去给她们开门。”
说着就想走,却被谢卿泽沉沉一句话音拽住脚步:“你刚刚,是想借佑安之手了结吗?”
沐川身形滞住。
谢卿泽盯着他,目若刀锋:“还记得你是如何承诺的吗?”
“卑职……绝不死在大人前头。”沐川低下头,独目黯然,“卑职知错了。”
谢卿泽漠然地点了点头:“去吧。”
沐川转身,飞快地奔向前院。
客栈昏黑的后院,只剩下了谢卿泽自已,身前浮着一盏孤灯。凶案之地原就阴森,在黑暗笼罩下显得像个无边黑窟,地底似回响着窃窃鬼语,而他只有孤单一人。
空气仿佛变得凝滞如实体,从四面八方压向他。
他觉得胸闷,喘息两下之后,胸腔突然剧痛,仿佛心脏里突然长出一把尖刀,从里往外猛地戳出来!
灯笼啪啦一下跌在地上。
沐川送走安棠,回到后院时,见谢卿泽一手扶住廊柱,合着眼站着,脸色在隐约夜色里显得格外苍白。
沐川见此情形,惊呼一声:“大人……”
他疾步上前,动作熟练地从怀中摸出个瓷瓶,想往外倒丸药。
谢卿泽没有睁眼,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吐出喑哑的两个字:“不用。”
他已有对付这把无形刀的丰富经验,调节着呼吸,在更严重的发作到来之前,把那它的刃缓缓压了回去。
良久,才睁开眼。神色平静,眸底仍然一片空洞,只是脸色比方才更苍白了些。
沐川打量着他的脸色,松口气,把药瓶揣回怀中,说:“卑职回头再去打听名医。”
“太医院云集天下名医,都没有良方,你还能去哪里打听?”谢卿泽摇了摇头,“不必找了,这原是我的报应。”
“大人……”沐川还想再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谢卿泽每次发作后会有一会儿浑身无力,便抱着刀站在一边,默默等候。
半晌,谢卿泽忽冒出一句:“你让周鱼打探一下,她的手腕上为何缠着白绸。是不是……有什么病痛。”
沐川颔首:“是。”他犹豫地问,“大人,她是不是您一直在找的那个……”
“安雨棠。是她,她改了名字了。怪不得各地户册都查不到。”
沐川难得起了好奇,问:“大人苦寻她七年,如今找着了,为何又对她如此疏远?”
或许是刚刚发作过去的原因,谢卿泽的声音比平时轻和:“你看到她的笑容了吗?”
沐川平平说:“看到了。”
谢卿泽的声音里像浸入了夜风:“她会笑,多好啊。她历经过人间地狱,不知如何不易才走了出去,如今有立命之本,有安身之所,有人陪伴,有狸奴绕膝,日子过得平静。我怎能将她再牵扯进来?这阴间地府一般的路,由我去趟便好了。”
谢卿泽的右手落在腰间悬着的佩刀刀柄,拇指着那里镶嵌的一块白玉。
他垂下眼眸,看着白玉上沁出的血丝,仿佛又嗅到了血腥气,徐徐说:“况且,她学会了读心术。我若离她太近,她会发现,我变成了一个无喜无悲的,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怪物。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会癫狂起来,把她也杀了!”
谢卿泽话说得凶狠阴沉,沐川掸了掸眼罩,有些不以为然。
他偶然一转眼,瞥见谢卿泽的袖口露出一角海棠色。
沐川问:“大人为何藏着人家的袖子?”
谢卿泽捏住藏在袖筒中的半截海棠色衣袖,沉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