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元的嘴肿了起来,嘴角溢出血线,含混地呜噜了一声,听不清是承认还是否认。
对于卢元是不是杀害彭有年的凶手,安棠之前说过自已的看法,她认为卢元虽凶残,但彭有年并不是他杀的。
对于她用读心术得出的推测,谢卿泽会作参考,却不会无条件全信。具体到断案中,他要找动机,听口供,看真凭实据。
谢卿泽接着道:“彭有年把杀人劫来的财物,全存在自已屋的墙壁夹层里,没有分给你,因此你杀了他,就可独吞所有财物,是不是?”
卢元的嘴说不出话,只一个劲摇头,摇得血沫横飞。
谢卿泽转头看了安棠一眼,那意思,是让她再判断一下卢元是不是撒谎。
安棠皱眉看着卢元血糊糊的脸,做出判断:“这次应该是实话。”
卢元呜噜呜噜地,带着哭腔打手势。
谢卿泽又看向安棠。
安棠只得翻译:“他说,彭有年不是没分他钱,是他自已……全花在勾栏之处了。那晚他半夜惊醒,发现彭有年被人抹了脖子,挂在半空……他说,掌柜的真不是他杀的。”
周鱼惊叹着拍手:“安姐姐读心术真厉害!”
安棠道:“这倒无需读心,他手势打得挺明白的。”
谢卿泽惊觉卢元的手势自已其实也能看懂。
他转过脸去,脸颊微微泛红,有些恼羞成怒,朝卢元冷声道:“是不是打掉你剩下的牙,才能说话了?”
卢元不想再挨打,赶紧吐净口里血沫,含混地说:“能说,能说。”
在谢卿泽的审问下,详述着杀害一名名住客的过程。
原就阴天,更听得人身上发寒。
院中隐隐绕着腐气,卢元的叙述血腥可怖,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强忍着听下去。
谢卿泽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见安棠也在专注地听着,半个脸陷在斗篷的白毛领里,脸色比那圈毛领子还苍白。
他抬手阻止卢元:“停一下。”
谢卿泽走到安棠面前,道:“卢元已供认不讳,你可以走了。”
安棠刚想说什么,佑安已警觉地开口:“大人你还没付钱呢!”
谢卿泽神情滞了一滞:“回头我让人把……读心的费用给你送去。”
安棠道:“这个倒不急。”
她眉心微蹙,“我只是在想,彭有年被杀,与他开黑店这事之间或有关联。还有,凶手为什么非要大费周章地用骷髅偃师的手法?卢元是客栈唯一的伙计,很可能知道什么线索,只不过,他自已可能也没意识到。”
谢卿泽眼睫一跳,眸中微闪。
安棠睁大了眼:“怎么,你已经知道什么了吗?”
谢卿泽大惊,后退一步且背过了身:“你……你休要读我的心!”
安棠压不住急切,绕着他追问:“你到底知道什么了?”
谢卿泽气急败坏:“这些情况需要细审卢元,才能确认……这与你何干?你的事已经做完了,可以走了!”
安棠摇头:“那不成,我得听听他说什么。”
谢卿泽只觉被她的目光笼着,躲无可躲,索性搬出了官威:“此处是提刑司临时公堂,岂是你想留就能留的?周鱼,把安心师请出去!”
安棠还没说什么,佑安已经怒了:“呦,好大的官威啊!利用完了我师姐,就一脚把我们踹出去,好个狗……”
安棠一把捂住佑安的嘴,把“狗官”二字堵了回去,不敢看谢卿泽的脸色,忙不迭地道:“我们走我们走……”
她与周鱼一左一右,把佑安拖出丰年客栈。
出了客栈,安棠松开手,佑安一口气把没骂完的话加倍骂出来。
周鱼不乐意了,替他主子回嘴。但佑安牙尖嘴利,岂是周鱼能招架得了的?
周鱼活生生给气哭了。
及至回到听心馆,安棠赶忙把佑安推到后宅去,说:“让你姐姐给我灌个汤婆子来。”
佑安胜利地瞪周鱼一眼,雄纠纠地进去了。安棠又对着周鱼好一顿哄。
没多久,前堂后门一开,有人回来了。周鱼抬头看到一袭绿袍,以为是佑安,还想接着生气。
但立刻发现来人的五官虽与佑安极像,但步态轻盈,神态间没有了佑安那分戾气,眉间明郎,笑眼弯弯,面部轮廓似温润许多,每根头发丝都显得柔和。
他一时有些迷惑,试探地叫了一声:“佑宁姐姐?”
佑宁自然地“嗯”了一声:“怎么哭了?”
一边把手里拿的两个汤婆子,一个塞给安棠,一个塞给他。
周鱼嘴角一抿,哭得更厉害了:“佑宁姐姐,你弟弟欺负我!”
佑宁忙不迭地“替”弟弟道歉。
安棠在一边看着这一幕,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叮嘱两人看着铺面,自已走向后宅的书房。书房的架子上,摞着一叠叠册子,都是她从师以来,积累的医案。
她抽出其中一册,封皮上注着:《双魂症患者佑宁诊心记录》。
她落座书案后,展开折叠的医案册子,在空白处落下日期。
笔尖顿了一顿,才接着写下去。
“近日因吾之故,令佑宁之第二魂佑安两度显现。此医之道所不当为也。吾甚愧之……”
“佑安”是佑宁的第二魂,他的存在,是佑宁双魂症的病征表现。
一身双魂,且一男一女,佑宁的将来会面临无数困扰。
她做为诊心师,一直未找到能治愈佑宁的办法。而且,总是因为自已处于险境,使得佑安的意识为了保护她,夺取身体的控制权。
她为了自身安危,竟接受了佑安的保护,这显然会令佑宁的双魂症越来越顽固。
实在是有违医德。
但她又不知该如何才能拒绝佑安,让他不要因保护自已而出现。
她搁下笔,心中充满内疚,黯然枯坐,直到光线暗得看不清医案的字迹。窗外已然夜色幽深。
她点燃灯烛,对着烛光沮丧地低声说:“师父,对不起,我做得不好。”
安棠不知不觉伏在书案上睡着了,睡梦中,照旧晃动着鬼脸。
她猛地惊醒,动作间,手肘将几册医案碰到了地上。她揩了揩冷汗,舒口气,弯腰把医案一册册捡起来。
拾到其中一册时,动作一顿。
这册医案封皮上注着:《受惊患者朱大宝诊心记录》。
她心中念头微闪,展开册子。
“患者朱大宝,27 岁,职业,更夫。
症状:神志恍惚,冷战不止,惊惧多梦,时有幻视。
……”
朱大宝,就是街对面卖甜枣饼子的刘婆婆的孙子,是个更夫。就在前几天,他当值打更时,撞鬼“中邪”。
他家的人先是请神汉巫婆给他驱邪叫魂儿,没管什么用,反而更严重了,总胡言乱语着,说有脑袋在地上滚。
朱大宝的祖母刘婆婆在马行街摆摊,在百草医馆的白医师来买甜饼时,偶然说起。白医师听了,告诉她说,朱大宝这病属于心病,对面听心馆的安心师能治。
刘婆婆当即把大孙子送进了听心馆。
治疗惊惧之症,原是诊心师的基本功。
安心师一把拂风琴,一曲舒缓心神的《清风畅》,让朱大宝吓散的神魂敛起,辅以独家秘制的安神丸,朱大宝的神智很快恢复了正常。
此时,安棠的目光扫过医案字行,落在朱大宝恢复神智之后,自述“撞鬼”过程的部分。
“主诉:前夜当值,路过榆林巷,撞见断头厉鬼,大骇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