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棠伸头瞅了瞅,发现谢卿泽的声音是从几排书架之间传出来的。
澄清堂中一半空间都摆了书架,架子上堆着一摞摞案卷。安棠透过格子望过去,只看到书架间隐约的身影。
“大人……”
她朝书架走去,那后边立刻传来谢卿泽严厉的话音:“这里面都是保密案卷,你不许进来!”
安棠站住脚步,识相地垂眸:“啊,好的。”
谢卿泽在书架后翻着一卷书,假装很忙,一边说:“有什么事赶紧说。”
她就站在书架前,说了朱大宝“撞鬼收惊”的事。
谢卿泽脱口而出:“你真的会驱邪收惊?”
安棠掩了一下嘴角笑意:“收惊会,驱邪不会。给受惊之人安神镇惊,原是最简单的诊心术。不过,镇惊容易,拔病根难。为了让朱大宝彻底释怀,我——抓住了那只鬼!”
谢卿泽差点从书架后走出来,又急忙退了回去。
安棠见紫衣的衣角闪了闪又消失,有点失望。
谢卿泽险些中计,避在架子后气急败坏:“这世上无鬼,只有装神弄鬼!”
“大人说得没错。”安棠道,“我去他撞鬼的地方看过。那巷子拐角,摞着一叠筐子,差不多摞了一人高。”
谢卿泽听着耳熟,脱口道:“是丰年客栈毗邻的榆林巷?”
安棠道:“正是。大人说过,凶手也是从那处拿筐子垫脚,翻进围墙去的。不过,筐子旁边上还歪着一只破鱼篓。当时我推想,鱼篓原本应是在筐垛顶上的。当夜月黑风高,原就让人心中生惧。人害怕时,更容易疑神疑鬼,风吹草动都能看成鬼影。”
她举着手比量着,“一摞筐子像人身,鱼篓像人头,朱大宝走到那处时,误以为是一个人。恰巧鱼篓被风刮下来,他便以为是人的脑袋掉下来了。”
谢卿泽点点头:“颇有道理。”
安棠理了理袖子,遮住不当心露出的白绸,接着说:“我将这道理对朱大宝说明白了,才算拔除症结,他方真正释然。”
谢卿泽听得有些入神:“原来,驱邪收惊是这么收法。”他沉吟一下,“朱大宝在榆林巷子'撞鬼',是哪天的事?”
“七日之前。”
谢卿泽眸中闪动:“是凶案发生之前的事。”
安棠点头:“对。我觉得太过巧合。我想,或许我之前判断弄错了。朱大宝那晚看到的,并不是筐子和鱼篓,当然也不是鬼。或许是……”
“是踩点的凶手?”谢卿泽握着书卷,思忖着说,“凶手夜间踩点,被更夫碰见,便躲到筐子后。怕被更夫看到真容,便推下顶上的鱼篓,吓走了更夫。”他微微点头,“倒也合理。”
安棠却微微摇头:“我以为,那人是凶手没错,事情没这么简单。”
谢卿泽有些诧异,透过格子看着那一袭海棠色,问:“怎么说?”
安棠在屋中踱步,仿佛走进那截夜巷里:“凶手若是在踩点,朱大宝一路打更,凶手老远就能知道更夫过来了,完全可以早早避开。但他偏偏不走,让更夫看到他。而那处巷角又偏巧有堆形的筐子,便于他装神弄鬼,将更夫吓得魂飞魄散!”
安棠猛地止住脚步,看着眼前虚空,目光锐利,仿佛与想象中的凶手对视着。
她缓缓吐出一句:“凶手是故意的。甚至那些筐子,大概也不是附近住户的,怕是凶手特意放在那里的。”
谢卿泽看着安棠认真分析的模样,有些发怔。
她真的变了很多——谢卿泽心里想着。
安棠忽然转头,看向格子间:“大人阅案无数,应该知道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干吧?”
谢卿泽正在走神,她突然发问,令他招架不及,音调有些慌:“为……为什么?”
安棠蹙眉:“当然是为了清场啊。他发现那处是能进入客栈后院的捷径,但每夜有更夫路过,作案时极容易被撞见。便用这法子吓坏更夫,让他不再敢走榆林巷。”
她觉得谢卿泽不对劲,伸了伸脑袋,试图看清他,一边说,“事实也是如此,朱大宝即使知道那天撞见的不是鬼,也心有余悸,这两天当值打更时,都绕道而走,再不敢过榆林巷。这不正说明,凶手是为了方便作案,提前清场么?”
谢卿泽躲避着,答道:“啊,应该,应该是这么回事。”
“此事说明,凶手筹划已久,心思极为缜密,必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安棠狐疑地问,“大人,你破案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我帮你啊?”
谢卿泽一凛:“怎么不行?我当然行!刚才只是……只是有些走神!此事本官知道了,自会传朱大宝询问详情,你可以走了。”
安棠不想走,问道:“审问卢元有什么收获吗?”
谢卿泽声音发冷:“查案是提刑司的事,你不要管了,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
安棠忽然绕过书架。
谢卿泽吓了一跳,一时忘了逃跑:“谁……谁让你过来的……”
“好好过我的日子?”
架格把光线斩得一格格,安棠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盯着谢卿泽,眼里燃起怒意。
谢卿泽想要躲避,忽见她把左袖捋上去,开始拆左腕上的白绸。
白绸散开,露出那清秀手腕上的一圈殷红,那血似的颜色落在谢卿泽眼里,他瞳孔猛缩,像被雷击中似的,呆立原地,嘴唇翕动:“怎么……怎么还在……”
七年前的那天,何尝不是他的梦魇。
当时,他见到安棠时,发现她腕上多了两环红痕,还泛着星星血迹。他不知道安棠遭遇了什么酷刑,才留下这种伤痕,当时安棠精神几乎错乱,他根本不敢问。
但他一直以为那是什么细丝捆绑留下的伤痕,没几日便该痊愈消失——它们为什么还在?!
安棠开始解右腕上的白绸,一边说:“七年前那天晚上,骷髅偃师在杀害我的家人之后,用一根针,在我手腕刺出两圈红痕,当时我以为只是针刺之伤,是他施加的羞辱手段之一罢了。”
右腕的白绸散下,露出又一圈红痕,“相较于被红索悬在屋梁的我的家人,这点伤痕算不上什么,我也无暇管它。后来,伤痕上的结痂脱落,我才发现,红痕仍在,且颜色显得更艳了。”
她抬起手腕,细细地看着它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但凡入睡,就会梦到这对红环连着红索,把我吊到房梁之上。身边,悬荡着我的亲人们的尸体。”
谢卿泽手里的书卷拿不住,啪啦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