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棠很有涵养地微笑,继续说那案子:
“陶梁不相信店家的话,闯进客店。人没找到,却捡到一只鞋子。陶梁认出是陶舜中的鞋子,便断定歇马坡客店是家黑店。遂到到潭县县衙报官,告店主年有锋杀害陶舜中,夺取其货物……”
“黑店……”安棠念到这里,猛地意识到什么,“难道潭县的歇马坡客店,与启安城的丰年客栈有关联?!”
她就看到这里,后边还没看。她着急地把字折往后展,却已到了最末页。
她迷惑地念出声:“经查,原告陶梁所告之事毫无证据,皆属虚妄。系诬告以讹诈店家。判陶梁杖责三十,此案结?”
后边盖着潭县县衙的官印、以及县令等官员的签押。
她把最后两页来回翻了几遍,确定案卷中的调查过程,只有“经查”二字。
她皱起了眉:“这也太粗略了吧!”
“颇为草率。非常草率地就结案了。”谢卿泽说。
安棠把案卷折起,犹豫地问:“那,你特意把这宗案子从潭县调来,是因为它也是个黑店杀人案,与丰年客栈的案子有相似之处吗?”
谢卿泽摇头:“这份案卷,并非刚刚调来的。”
安棠这才想起来,说:“哦,对了,周鱼说,你们是去年秋季去的潭县。可是,那时丰年客栈还没出事啊!”她绕迷糊了。
“没错。去年我去潭县巡查,调回的案卷可不止这一件。”他起身走到书架一侧,打开一只藤箱,里面装着满满的卷宗,“这些都是。”
安棠惊得嘴巴张圆:“你把人家县衙的架阁库给端了吗?”
“没有,只是筛选了部分有疑点的旧案、悬案进行复查。”
安棠看着箱子,倒吸冷气:“这么多……这得花费多少工夫啊!提刑司这活儿真不好干啊!”
她忽地想到什么:“哎,不对啊。你这里不是京畿路提刑司吗?潭县不属京畿路管辖吧!”她扳着指头想了想,“潭县属荆湖北路,你怎么巡查到那里去了?”
“……我跟圣上请的旨意。”
“你为什么要特意请旨,去巡查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小县?”
谢卿泽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安棠微微一惊:“潭县怎么会与我家的案子有关?”
谢卿泽眼中一恼:“你说了不读我的!”
“……是你自已写在脸上的。”她急切地问,“真的有关吗?”
谢卿泽不高兴地背过身去,不让她看自已的脸,闷闷道:“安御史最后那次巡查,曾途经潭县。”
安棠怔住,胸中涌起一股热流,堵在咽喉,艰难地说:“只因我父亲途经过,你就……”
谢卿泽接着说:“不止潭县。安御史最后一程巡查的全程,每座州府郡县,我都走过一遍。”
安棠问:“……为什么?”
谢卿泽的声音低下去:“我想知道,他在巡查途中,是否遇到过什么事,招致后来的祸事。尤其是,我想查明,他是在何处遇到那名客人,将他带回家的。”
安棠瞳中一缩,喃喃地重复:“那名客人……”
她仿佛听到时光深处的对话声,那是少时的她还带几分稚嫩的声音:
“爹爹,你带回来的客人呢?他怎么不跟我们一起用饭?”
“爹爹让人请过他了,他有些腼腆,不肯过来。咱们也莫要为难人家。”——这是爹爹的声音。
阿娘温婉的声音响起:“说起这位客人,也太过客气,来家以后,竟帮着咱们家仆人忙前忙后地做活儿。”
爹爹道:“哎呀,这可使不得,怎能把他当成下人使唤?”
阿娘道:“知道了,我已跟管家吩咐过,不可如此怠慢。”
欢声笑语犹在耳边,已恍若隔世。
待那夜风雪过去,天亮之后,安宅仿佛仍陷在地府。偌大的府邸,只剩下十二岁的安家小女一个活人。
她双目空洞地坐在地上,与三具面带笑容的尸体对视着。
她明明睁着眼,却仿佛陷在昏迷里,像一截枯木似地坐着。
官员请来郎中,在她脑后施针,她才缓缓地恢复知觉。
她发现自已已被带到另一间厅堂,一群穿公服的人围着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浑浑噩噩,困惑地看着身边的刑部官员,还以为昨夜的事是一场噩梦。
她头脑久久不能完全清醒,仿佛被灌进了浆糊,口舌发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听到郎中对官员说,她是中了某种,药劲还没完全下去。
有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少年谢卿泽不知如何打通关节,进入到凶案现场来。
安棠听到他苦苦乞求着官员:“她定然吓坏了……求您让我看她一眼……”
她忽然能出声了,发出微弱的声音:“阿泽……”
安棠与谢卿泽是发小,从小叫他“阿泽”叫惯了。
官员见谢卿泽能让她说话,便放了谢卿泽进来。
那时的谢卿泽身量还没完全拔高,少年清俊。
他忍着泪,不顾男女避嫌,半跪在她身边,哽着声音说:“阿棠不怕,我会护你。”
她冰冷的手指蜷了一下,被他紧紧握住。
官员急不可待地对谢卿泽说:“谢二公子,你劝劝安小娘子,让她告诉我们昨夜出了什么事,是什么人杀害的安御史夫妇和安松?安宅的下人都去何处了?”
谢卿泽转头盯着官员,一改平时温文尔雅的气质,厉声道:“她突遭劫难,自是一时难以回神。查案不在一时,何不等她心绪安稳一些再问?此时苦苦相逼,若逼出个好歹,您可担当得起?!”
谢卿泽那时只有十五岁,官员被小孩子家一通责问,气得老脸通红:“本官……本官还不是为了及早破案!”
官员胡须直哆嗦,若不是顾及他爹宣阳侯的面子,当即就会把这小子打出去。
谢卿泽还想说什么,忽听安棠吃力地说:“我好些了,我可以说,我可以……”
她从二人的对话中,终于明白昨夜发生的事不是噩梦。
唯有把自已看到的、听到的一切说出来,才有助于官府破案,抓住杀害她家人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