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任命的圣旨便送到了沈府。
洋洋洒洒一篇,无非是嘉奖功绩,委以重任的官样文章。
内侍宣读完毕,将明黄卷轴递上:“沈大人,请即刻前往工部点卯,而后去格物司署衙交接。”
“有劳公公。”沈温玉递过一个荷包。
内侍掂了掂,脸上堆起笑:“大人客气,奴婢告退。”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京城西南角,一处破败院落前。
描述中宏伟壮阔的格物司,竟是这般景象?
沈温玉下轿,抬头打量。
院墙斑驳,墙头长满杂草,朱漆大门褪色开裂,露出木头本色。
门楣上连块牌匾都无。
一阵秋风卷过,吹起地上枯叶与灰尘。
真是好地方。
皇帝的“恩赏”,果然别具一格。
沈温玉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他推开虚掩的大门,吱呀声刺耳。
院内更是荒凉,几间厢房歪歪斜斜,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
院子中央,稀稀拉拉站着七八个人。
这些人穿着各异,有的是普通吏员服饰,有的则像是工坊里的匠人。
他们听到动静,齐齐转头望来。
沈温玉缓步走入院中,平静地环视一圈。
一个穿着半旧青衫,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文士,双手拢在袖中,下巴微抬,带着审视。
旁边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汉子,赤着臂膀,筋肉虬结,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还有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低声议论,投来的视线充满好奇与探究。
角落里,一个形容猥琐的小老头,缩着脖子,眼珠子滴溜溜转,西处瞟。
皇帝派来的人手,有工部调来的老油条,有各处塞来的眼线,或许还有几个真正懂些技术的匠人。
下马威,掺沙子。
“从今日起,我便是格物司司正,沈温玉。”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小院。
无人应答。
山羊胡文士轻咳一声,慢悠悠踱步上前:“原来是沈大人,失敬失敬。在下工部文吏王书铭,奉尚书大人之命,前来协助沈大人处理文书事宜。”
语气恭敬,姿态却倨傲。
沈温玉未理会他的做派:“其他人,各自报上名来,擅长何事。”
那粗壮汉子瓮声瓮气:“老子叫周山,会打铁!”
几个年轻人也七嘴八舌报上姓名,大多是些寻常书吏、杂役。
只有那猥琐小老头搓着手,嘿嘿笑着:“小人孙七,没啥大本事,就是手巧,会摆弄些小玩意儿。”
沈温玉走到院中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石桌旁。
桌上积满灰尘。
他拂去灰尘,从袖中取出纸笔。
“王书铭,你来记录。”
王书铭皱了皱眉,不情不愿地走上前。
“上等松木一百方,青砖五万块,琉璃瓦三千片……”
他语速平稳,一个个名称和数量从口中报出。
王书铭起初还慢条斯理地记录,渐渐地,手开始发抖,额头冒汗。
院子里其他人也停下动作,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温玉。
这哪里是修缮,分明是要把这破院子拆了重建!
不,这简首是要掏空国库!
“……精铁百斤,赤铜五十斤,锡锭二十斤,琉璃镜十面,大小坩埚各五十,风箱十具……”
沈温玉的声音没有停顿。
他报出的,不仅是建筑材料,更多的是各种金属、器具、工具。
这己经超出了寻常衙门所需。
“……西域火油十桶,硝石五十斤,硫磺三十斤,木炭千斤……”
王书铭笔尖一颤,墨点污了纸张。
火油?硝石?硫磺?
这位新来的沈大人,到底想干什么?造反吗?
他抬头,想看看沈温玉是不是疯了,却只看到对方平静如水的侧脸,就好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一般,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沈……沈大人……”王书铭声音干涩,“这些……这些东西,用途为何?且数量巨大,恐怕……”
沈温玉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张,看着上面大大小小的条目,挑了挑眉:“格物司,乃钻研万物之理,创制新物之所。没有像样的工坊,没有齐全的物料,如何格物?”
“照此清单,报予工部、户部,请他们尽快调拨。”
王书铭捧着那张写满惊心动魄名目的清单,手抖得更厉害了。
这份单子,绝无可能从工部和户部批下来。
它最终只会送到一个地方——御书房。
这沈温玉,是疯了不成?
初来乍到,寸功未立,就敢如此狮子大开口?
还是说,他根本就是故意为之?
沈温玉不再看众人反应,转身打量起一间还算牢固的厢房。
“周山,带几个人,把这间屋子清理出来,暂作我办公之用。”
周山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好嘞!”
他招呼了两个年轻杂役,扛起扫帚铁锹就干了起来。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那小老头孙七,眼珠转了转,悄无声息地溜到角落,继续观察。
沈温玉清楚,这份清单递上去,必然会呈到御前。
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他要让皇帝看看,他接手的是怎样一个烂摊子。
他要让皇帝想想,想让他沈温玉做事,该拿出怎样的诚意。
他更要借此机会,试探皇帝的底线,为格物司争取最大的自主权。
这场博弈,从他踏入这座破院开始,就己经摆在明面上了。
他负手立于廊下,看着周山等人忙碌。
秋风渐起,卷起尘土,也带来了远方的寒意。
十年的寿命,并且还在缓慢的增长,看似很多,实则在重大决策面前仍然远远不够。
必须尽快让格物司运转起来,将水泥的价值最大化,甚至……拿出更多东西。
夜色渐深。
沈温玉独自坐在刚清理出来的简陋房间里,对着摇曳的烛火。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内侍提着宫灯,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沈大人!皇上急召!请您即刻随奴婢入宫!”
沈温玉缓缓起身,掸了掸衣袍。
鱼儿,上钩了。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眼底却是一片深邃,无人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