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宫灯摇曳。
沈温玉随着引路的内侍,穿过重重宫阙,最终停在御书房外。
殿内灯火通明,窗棂上,萧仁宗负手而立的身影,透着令人窒息的威严。
“宣,格物司司正沈温玉,觐见。”
沈温玉整了整衣袍,迈步而入。
书房内,萧仁宗负手立于御案之后,面沉似水。
那张写满了惊心动魄条目的清单,就摊在案上。
沈温玉垂首躬身:“臣,参见陛下。”
回应他的,是纸张挟风破空的声音。
清单被暴怒般狠狠地掷来,擦着他的脸颊,飘落在地。
“沈温玉!”萧仁宗的声音压抑着怒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好大的胆子!”
他绕过御案,逼近一步:“朕问你,这张单子,你是要修缮衙门,还是想把朕的国库搬空?嗯?”
沈温玉缓缓弯腰,指尖沉稳拾起地上的清单,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重新将清单捧在手中,语气平静:“回陛下,格物司既为格物致知、创制新物之所,若无像样的工坊,齐备的物料,如何开工?如何不负陛下所托?”
“放肆!”萧仁宗厉声呵斥,龙袍鼓荡,怒意如实质般扑面而来,“松木百方?青砖五万?你那破院子拆了重建,也用不了这许多!”
他一把夺过清单,重重拍在御案上,“更何况,”他指着清单上的某处,声音陡然拔高,“火油、硝石、硫磺?你要这些做什么?炼丹?还是……造反?!”
最后两个字,带着彻骨的寒意。
沈温玉抬起头,平静地迎上皇帝的目光:“陛下息怒。格物司初立,百废待兴。臣所列建筑材料,乃是规划建造工坊、库房、试验场地所需,非为修缮原有破屋。”
“至于火油、硝石、硫磺等物,”他顿了一下,眼眸微垂,“格物之道,在于试验。水泥之法尚需改进,不同配比效果迥异,耗费甚巨。臣闻硝石可制冰,亦可入药,或可改良田亩肥力。硫磺、木炭与铁矿同炼,或可得更精纯之钢材。凡此种种,皆需反复尝试,不敢擅专。”
他避而不谈最敏感的用途,只将其归于格物研究的范畴。
萧仁宗冷哼一声,怒气稍敛,踱回御案后:“诡辩之术,倒是炉火纯青!就算如此,这数量也太过惊人!户部、工部皆有定额,岂能任你予取予求?”
君臣二人,一个据理力争,一个步步紧逼。
御书房内气氛凝滞,唯有烛火哔剥作响。
沈温玉敛下心思,他知道,此刻要的不止是钱粮物料,更是格物司的自主权。
“陛下,”他再次躬身,“格物司并非寻常衙署,所行之事,关乎国计民生,利在千秋。若处处掣肘,事事请示,恐蹉跎时日,难见成效。”
“臣斗胆,请陛下准许格物司在物料采买、工匠征用上,便宜行事。”
“便宜行事?”萧仁宗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浓浓的审视,“沈温玉,你想要多大的权?”
他拿起御笔,在清单上重重划了几笔。
“建筑材料,减半。工部可调拨部分库存。其余不足,你自己想办法。”
“器具、金属,朕会让工部、户部酌情批复,但须列明详细用途,报备存档。”
“至于火油、硝石、硫磺,”他笔尖一点,墨迹瞬间晕开,“暂不予批。”
这己经是巨大的让步,但沈温玉并未就此满足。
“陛下,”他顺势接话,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物料之事,臣可设法周转。但格物司尚有一难。”
“讲。”萧仁宗的语气依旧冷硬。
“陛下所派人手,多为文吏书办,或有匠人,亦非臣所需。格物之学,包罗万象,非一人之力可成。臣恳请陛下恩准,允许格物司自行招募人手。”
萧仁宗眉头蹙起:“自行招募?”
“正是。”沈温玉语速平稳,目光坦然,“京畿内外,流民甚多,其中不乏身怀技艺之辈。另有退伍军户,亦多有能工巧匠。与其让其流离失所,不如招入格物司,授之以渔,编册管理。一来可解朝廷安置之忧,二来可为格物司补充人手。工食耗费,臣可从格物司经费中自行筹措,不另请国帑。”
萧仁宗沉默了。
自行招募人手,工食自筹?
这沈温玉,是想将格物司打造成他自己的独立王国吗?
脱离工部掣肘,再培养一批只听命于他的人?
这心思,跃然纸上。
沈温玉仿佛未觉察皇帝的疑虑,继续陈述:“陛下,能工巧匠,往往藏于闾巷之间。朝廷按部就班征辟,手续繁琐,耗时日久。臣若能便宜行事,广纳贤才,方能尽快使格物司运转起来。”
他稍稍加重了语气,带着某种诱惑:“格物司研制出成果,无论是改良水泥,铺设驰道,巩固河防;还是炼制精钢,打造利器;亦或是寻得增产之法,利国富民……这一切,最终都将归于陛下,归于朝廷。”
他在给皇帝画一张大饼,一张足以让任何雄心之主都无法拒绝的大饼。
萧仁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放权给沈温玉,无异于放虎归山。这少年心思缜密,手段老辣,绝非易于掌控之辈。
可他描绘的前景,又实在。
强国,富民,开疆拓土……这是他毕生所愿。
风险与机遇并存。
自古成大事者,岂能畏首畏尾?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不,是用人,但必须给他套上缰绳。
良久,萧仁宗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朕,准了。”
“但招募人选,须登记造册,报兵部、户部备案。格物司所有工匠、吏员名录,每月呈报。”
“格物司账目,须清晰明了,由户部派员核查。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沈温玉心头一松,成了。
他深深拜伏:“臣,遵旨!谢陛下隆恩!臣定当肝脑涂地,不负陛下厚望。”
他清楚,皇帝答应了自行招募,却加上了备案和查账的限制,这便是那根缰绳。
但这己经足够了。
萧仁宗挥了挥手:“退下吧。朕等着你的成果。”
“臣告退。”
沈温玉起身,倒退着离开御书房。
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里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沈温玉立于台阶之下,挂起一抹自信的笑容,一切,尽在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