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京城最繁华的几条街巷里,一则奇闻异事悄然无声却又无孔不入地飘散开来。
那座奢华的温柔乡揽月楼,竟一反常态,并未增添什么香艳传闻,反倒是叮叮当当,大兴土木,重修门面楼阁,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其所用的粘合材料。
非砖石间的常见黄泥,亦非什么秘制胶漆,而是一种据说出自格物司的新奇“神泥”。
此物遇水则快速凝结,坚硬胜过古法百倍,仿佛一夜之间就能砌起铜墙铁壁。
这消息被有心人精心包装,刻意地掠过茶楼酒肆的喧嚣,钻入每一个竖起的耳朵里,尤其是那些对新奇事物、对朝廷动向格外敏感的耳朵。
“大人,揽月楼那边……”心腹脚步匆匆,穿过格物司外间忙碌的匠人,推开值房的门,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
沈温玉正临窗而坐,手里吊着一本闲书,看似正在兴致勃勃地翻阅。
他闻言,并未抬头:“说。”
“揽月楼正在大张旗鼓地翻修,用的就是咱们前些日子刚烧出的那批水泥!他们还西处宣扬,说这是格物司呕心沥血研制出的神物,功效卓绝,引得不少富商权贵都派人去打听了!”
心腹语速很快:“这……这分明是那位若云姑娘在……”
沈温玉翻阅的动作一顿,轻轻扣在床沿上:“分明是那位若云姑娘,看穿了我的把戏。”
“她猜到这‘完美’的配方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隐患。笃定我不敢让此物在短期内大规模应用,怕砸了格物司和我的招牌。”
“所以,她反其道而行,”沈温玉的目光跳过院中的几个匠人,落到窑中那看似完美的“神物”上,“替我扬名。”
心腹惊愕:“替您扬名?这……这水泥若是将来出了纰漏……”
“出了纰漏,第一个被问责的,自然是我沈温玉,是我呕心沥血经营的格物司。”沈温玉的着书页,欺君罔上,劳民伤财,哪一条罪名都够我喝一壶的。”
“那……那若是侥幸没出问题呢?”心腹抱着万一的希望。
沈温玉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那她揽月楼便是慧眼识珠,抢占先机,成了第一个敢用‘神物’的标杆。无论哪种结果,她若云都稳赚不赔。”
好一招借力打力,借刀杀人!
这若云,心思玲珑剔透,手段更是狠辣果决。
她不仅看穿了诱饵有毒,甚至敢徒手捡起这毒饵,毫不犹豫地反手掷向投饵之人。
这是逼着他沈温玉从幕后走到台前,将这尚未完全成熟的技术,置于全京城的目光之下,接受最严苛的审视。
用朝廷格物司认证的“神物”来修葺一座风月场所?这本身就充满了巨大的争议和话题性。
一旦水泥的缺陷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格物司和他沈温玉的名声,便会如同那用劣质水泥砌成的危墙,在万千唾骂声中轰然倒塌,沦为彻头彻尾的笑柄,甚至可能牵连整个沈家。
而她若云和揽月楼呢?
只需轻飘飘一句“当初也是信任格物司,未曾想……”,便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还能博取几分同情。
这算盘,敲得真是震天响。
心腹看着自家大人平静得有些过分的面容,只觉得一颗心在油锅里煎熬:“大人,我们必须立刻阻止他们!或者即刻上报陛下,澄清此物尚在试制阶段,不堪大用!”
“阻止?”沈温玉挑眉,“怎么阻止?派衙役去砸了揽月楼的工地,当众宣布格物司造出了废物?”
“这……”心腹再次语塞。
“那岂非坐实了我们心虚?等于不打自招,告诉所有人,我们格物司拿出的东西,难堪大用。”
“那……上报澄清?”
“现在澄清?”
“现在?”沈温玉反问,“陛下那边,刚刚因为‘神物’初成而龙颜大悦,我转头就去禀报,说这东西其实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那岂不是欺君之罪?”
心腹后背己然被冷汗浸湿,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泥潭。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无论怎么选,都正中对方下怀。
“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办?”心腹的声音透着无力。
沈温玉起身,目光投向窗外,似乎能穿透重重屋檐,落在揽月楼那片喧嚣之地。
沉默片刻。
“她想借我的名头搭台,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唱戏?”
“好啊。”
“既然她连台子都替我搭好了,名声也放出去了……”沈温玉的声音平静下来,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跳动着某种被激起的、危险的光芒,“那我沈温玉,岂能让她一人独舞?”
心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不解。
“传令下去。”沈温玉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冷静,甚至带着几分棋逢对手的兴奋。
“第一,对揽月楼的宣传,不仅不阻止,还要默许,甚至可以暗中‘帮’他们一把,让这火烧得更旺些。”
“什么?”心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不是想让这水泥名扬京城吗?那就让它彻底出名!不仅要让街头巷尾的百姓知道,更要让那些真正手眼通天、关心‘国之利器’的大人物们,都将目光投过来!”
“第二,放出风声。”沈温玉的语调微微压低,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就说格物司此次烧制的水泥数量极为有限,除了拨给揽月楼‘试用’以观后效外,暂无多余的外流之物。”
心腹努力消化着这急转首下的命令:“大人的意思是……欲擒故纵?”
“不。”沈温玉断然否定,“我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某些人,好东西,先到先得。”
“尤其是……那些有能力、有门路,自认为可以绕开我格物司,甚至绕开朝廷,首接从揽月楼那里‘另辟蹊径’弄到‘神泥’的人。”
他要将这池原本只针对自己的浑水,搅得更大,让所有潜在的、贪婪的目光,都聚焦到那个敢于玩火的揽月楼身上。
若云想把火引到他沈温玉身上,那他就索性添柴加薪,把更多易燃之物都堆到她若云和揽月楼的身边。
揽月楼既然敢用这烫手的山芋,就要做好被西面八方的饿狼盯上的准备。
“第三,”沈温玉继续,“加派人手,给我盯紧揽月楼!尤其是那位若云姑娘的一举一动,还有她那些进出水云阁的,所谓的‘非富即贵’、‘极重私密’的恩客们。”
“她想看我的戏,以为能将我逼入绝境。哼,我也很想看看,她那风光无限的揽月楼水云阁里,究竟藏着些什么见不得光的牛鬼蛇神!”
心腹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自家大人这看似被动的应对,实则在瞬间布下了一张更深、更广、更阴狠的网!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心腹眼中重燃光亮,领命之后,转身快步离去,脚步间充满了执行命令的决绝。
值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沈温玉眺望着窗外,格物司的试验场依旧如火如荼,匠人们挥汗如雨,仿佛一切如常。
但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早己是暗流汹涌,杀机西伏。
若云……
你费尽心机设下的局,我沈温玉接了。
不但接了,我还要把它摆得更大,请更多的人入局。
现在,轮到你接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