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护病房的窗帘被拉开了一条缝隙,清晨微熹的天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清冽与柔和,悄然溜了进来,驱散了病房内最后一缕属于夜晚的沉滞。
林晚在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虚弱和温暖的安宁中缓缓苏醒。意识如同漂浮的羽毛,一点点落回实处。最先感受到的,是手。
她的右手,被一只宽厚、温热、带着薄茧的大手,以一种极其轻柔却又不容挣脱的力道,稳稳地包裹着。那掌心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暖意,熨帖着她微凉的皮肤,也奇异地抚平了术后残留的隐痛和心底深处最后一丝惶然。
她微微动了动指尖。
几乎是同时,那只包裹着她的手立刻收紧了些,带着一种下意识的紧张和确认。随即,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浓倦意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近得能感受到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
“晚晚?醒了?感觉怎么样?伤口疼不疼?要不要叫医生?”
一连串的问题,急切又担忧。
林晚慢慢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适应着光线。映入眼帘的,是厉沉渊近在咫尺的脸。他显然一夜未眠,甚至可能多夜未曾好好休息。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头发也有些凌乱,往日里一丝不苟的冷峻形象荡然无存。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盛满了血丝,却亮得惊人,像寒夜里守候篝火的旅人,专注地、贪婪地凝视着她,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紧张、关切和一种失而复得后的、近乎脆弱的庆幸。
他的样子很狼狈,却比任何时候都让林晚感到一种……真实的心悸。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声音微弱沙哑:“……水。”
“好!马上!” 厉沉渊几乎是弹了起来,动作快得有些慌乱。他小心翼翼地松开她的手,仿佛那是易碎的珍宝,转身拿起床头柜上早己备好的温水杯,插上吸管,试了试温度,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
林晚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吸着温润的水。甘霖滑过干涩的喉咙,也滋润了她枯涸的心田。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侧脸。他专注地盯着吸管和水杯,眉头微蹙,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那专注的神情里,没有一丝一毫前世记忆中的冷漠和审视,只有纯粹的、笨拙的、却滚烫到灼人的在意。
喝完水,厉沉渊又细心地用温热的湿毛巾,轻轻擦拭她的嘴角。他的动作依旧带着生疏的谨慎,指尖偶尔划过她的皮肤,带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力量。
“饿吗?厨房温着鱼茸粥,很清淡。” 他放下毛巾,低声询问,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像等待老师评判的学生。
林晚轻轻摇了摇头。身体的虚弱感还很清晰,但她并不觉得饿。她的目光越过厉沉渊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窗台上。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盆小小的绿植。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只是一盆叶片肥厚翠绿的绿萝。在清晨微光的照耀下,那几片新抽出的嫩芽,怯生生地舒展着,透着一股顽强而蓬勃的生命力。
厉沉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解释道:“昨天路过花店看到的。想着…添点生气。”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仿佛为自己这笨拙的“浪漫”感到不好意思,“喜欢吗?不喜欢我换别的。”
林晚的目光在那抹鲜嫩的绿色上停留了很久。前世冰冷墓碑上荒草萋萋的画面,与眼前这窗台上生机勃勃的新芽,形成了最鲜明、最震撼的对比。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迟来的委屈和一种尘埃落定的酸楚,缓缓淌过心间。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厉沉渊。他正紧张地等待她的回答,眼底带着血丝和疲惫,却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许久,林晚才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厉沉渊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眼底的紧张被巨大的狂喜和后怕取代,甚至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而郑重:“好。那就留着它。”
他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动作自然得仿佛己经做过千百遍。这一次,林晚没有僵硬,没有瑟缩,只是任由他温热的掌心包裹着自己的微凉。那暖意,从指尖一路蔓延,似乎连带着腹部的隐痛都减轻了几分。
“陈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 厉沉渊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在讲述一个最美好的故事,“再观察两天,就能转回家里休养了。家里的阳光房我让人重新布置了,很暖和,你可以躺在那里晒太阳,看那盆绿萝长大。”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会一首在旁边。”
他没有说“守着”,而是说“在旁边”。一个微妙的措辞变化,却传递出他小心翼翼的尊重。
林晚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她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的手掌很大,几乎完全包裹住她的,指节修长有力,却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温柔。前世,这双手签署过她的判决书,也曾在她弥留之际徒劳地想要抓住流逝的生命。而此刻,它只是这样简单地、温暖地握着她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守护和承诺。
窗台上,那盆绿萝的新芽在晨光中似乎又舒展了一分。
又过了许久,久到厉沉渊以为她又要陷入沉默时,林晚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响起,带着初愈后的沙哑,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苏薇呢?”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个名字。声音很平静,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丝淡淡的、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询问。
厉沉渊握着她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他抬起眼,目光坦然地迎向她,没有丝毫闪躲,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事情彻底终结的冰冷:
“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永远不会。”
“她做过的一切,都付出了代价。所有伤害过你的人,都付出了代价。”
“晚晚,” 他倾身向前,目光深邃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从今往后,你的世界里,只有阳光和你想看的花。那些污泥和阴霾,我会替你挡在永远看不见的地方。”
他没有详述苏薇的具体下场,但“永远不会出现”和“付出了代价”几个字,己经足够说明一切。那份冰冷决绝背后所蕴含的守护力量,沉重而真实。
林晚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承诺,心中最后一丝因苏薇而起的阴霾,也彻底消散了。她缓缓地,再次闭上了眼睛。不是逃避,而是一种彻底的放松和……接纳。
疲惫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是带着暖意和安全的疲惫。
厉沉渊看着她重新闭上的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他没有松开手,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了一下她的手背。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温暖地洒在病床上,也落在那盆窗台的绿萝上。翠绿的叶片和新生的嫩芽,在晨光中闪烁着生机勃勃的光芒。
坟头草未生。
窗台新芽绽。
厉沉渊维持着守护的姿势,目光温柔地流连在林晚沉静的睡颜上。前世那蚀骨的悔恨和绝望,在此刻被一种沉甸甸的、饱含着失而复得之幸的满足感所取代。他知道,漫长的赎罪之路才刚刚开始。她心上的冰霜或许只融化了一角,信任的基石依旧脆弱。但他有的是时间,用余生所有的耐心、所有的温柔、所有的守护,去一点点温暖她,弥补她,等待她。
等待那颗曾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重新为他绽放出笑容的那一天。
他低下头,将滚烫的唇,轻轻印在她微凉的手背上,如同无声的誓言。
晨光正好,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也照亮了未来漫长而温暖的岁月。
窗外,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一只不知名的鸟儿落在窗棂上,清脆地鸣叫了一声,振翅飞向湛蓝的天空。
属于他们的新生,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