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轻阖的瞬间,珍妮紧绷的脊背轰然塌下,像只被抽去筋骨的布偶瘫坐在床沿。指节无意识着旗袍暗纹,那里还残留着方才被姜小花攥出的褶皱,如同她此刻凌乱的心绪。窗外传来孩童追逐的笑闹声,却刺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方才李小朵举着石头扑来时,那股带着腥气的酒息几乎要喷在脸上,若不是姜小花眼疾手快...想到这里,她猛地按住狂跳的胸口,冷汗顺着脊椎滑进腰窝。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珍妮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镜中倒影里,她精心挽起的发髻不知何时松了几缕,珍珠发卡歪斜地垂在鬓边,倒像是个仓皇出逃的戏子。前日傅恒塞来的那封字条还藏在樟木箱底,靛蓝信笺上的墨迹此刻仿佛化作李小朵发红的眼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诊所内,丹丹将听诊器重重拍在桌上,金属碰撞声惊飞了梁间的燕子。白日里那场闹剧的每句话都像钢针,扎进她仍未愈合的噩梦记忆里。那个充满血腥与哭喊的梦境突然与现实重叠:废墟中破碎的婚书、染血的珍珠发卡、还有珍妮最后被拽进阴影时绝望的眼神...她抓起搪瓷缸猛灌凉水,却浇不灭喉间灼烧的不安。
天黑后,丹丹攥着半块冷硬的玉米饼推开珍妮房门。屋内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玫瑰熏香,与床上人苍白的脸色形成诡异对比。"玩火的人,最后都会烧伤自己。"她将玉米饼放在妆奁旁,声音比往常冷了几分,"你该记得秀兰家那只被油灯燎了毛的猫——侥幸逃过一次,不代表次次都有运气。"
珍妮垂眸望着饼上龟裂的纹路,突然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破碎的颤音:"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她抬手摘下歪斜的发卡,散落的长发如黑色瀑布倾泻而下,"可有些事,就像坠进深潭的石子,一旦松手...再难回头。"
丹丹沉默着在床边坐下,窗外的暮色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斑驳的墙面上交织成模糊的轮廓。她想起梦境里珍妮满身血污的模样,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伸手按住对方发凉的手背:“傅恒不是良人。你看他今早的表现,也不像个大男人的样子
珍妮突然剧烈颤抖起来,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光,却倔强地不肯坠落。“三年前我被拐卖到这里,像牲口一样被关在柴房。”她的声音沙哑得可怕,“是傅恒偷偷给我送水送饭,带我从狗洞钻出去...”回忆如潮水漫过眼底,她抓起枕边的素帕捂住脸,指缝间渗出压抑的呜咽,“我知道他懦弱,可那是我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唯一见过的光。”
诊所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姜小花举着油灯撞开房门,昏黄的光晕里,她鬓角的白发在夜风里乱舞:“不好了!李小朵喝了百草枯,这会儿正在村口打滚!”
丹丹腾地站起身,药箱的铜扣撞在床柱上发出清脆声响。珍妮也踉跄着要跟去,却被她一把按住:“你别露面。”临走前,丹丹从药箱夹层掏出个油纸包塞给她,压低声音道:“里面是能让人腹泻的草药。若傅恒再来找你...”话音未落,门外己传来李小朵凄厉的哀嚎。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珍妮脚边,她缓缓展开油纸包,枯黄的草药散发出苦涩气息。远处传来村民们慌乱的呼喊,混着狗吠声刺破夜空。珍妮将脸埋进膝盖,终于放任泪水决堤——原来这救命的光,也会灼伤双手;而这深潭里的石子,正在拖着她不断下沉。
丹丹拎着药箱冲进人群时,李小朵正躺在村口老槐树下抽搐,嘴角溢出的白沫混着草屑,刺鼻的农药味熏得人睁不开眼。她麻利地撬开李小朵紧咬的牙关,将随身带着的肥皂水灌进喉咙,“快!去井边打水!”围观的村民这才如梦初醒,拎着木桶西散奔逃。
傅恒跪在妻子身边,双手抖得像筛糠,脸上还留着被李小朵挠出的血痕:“小朵,你别吓我!我把欠条都烧了,钱我一定能还上......”他的哭喊被李小朵突然爆发的呕吐打断,褐色的秽物溅在他裤腿上,却浑然不觉。
珍妮躲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攥着油纸包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月光将她的影子拉长,与蜷缩在地的李小朵重叠成诡异的形状。姜小花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粗糙的手掌覆上她发凉的手背:“回去吧,这儿有丹丹。”
诊所里彻夜亮着灯,煎药的咕嘟声混着李小朵的呻吟声飘出窗子。珍妮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隔壁传来念川梦中的呓语。她起身推开窗,凉风卷着远处传来的争吵声:“要不是你鬼迷心窍!小朵能想不开?”是村长的斥责,“明天就去公社备案,这事儿必须说清楚!”
晨光微熹时,丹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白大褂上还沾着呕吐物的污渍。“人救回来了。”她往搪瓷缸里倒着凉白开,仰头灌下大半,
珍妮忽然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破罐子破摔的苍凉。她从樟木箱底抽出那叠信笺,纸张早己被反复得起了毛边:“当年他帮我逃跑,半路上被抓回去打断了腿。自那以后......”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尖锐的叫骂:“狐狸精!给我滚出来!”李小朵披头散发地撞开院门,手里挥舞着从傅恒身上搜出的情书,“这些酸话写得比戏本子还肉麻!今天咱们就去公社说道说道!”
丹丹猛地挡在珍妮身前,诊所药柜的玻璃门被推搡得哐当作响。晨光穿透扬起的灰尘,在混乱的人群中勾勒出破碎的光影。珍妮望着李小朵眼中燃烧的恨意,突然觉得那封封情书不再是救命的绳索,而是将她拖向深渊的铁链,每一个字都化作沉重的铅块,坠入深不见底的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