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栾岫握着镰刀的手掌己经沁出薄汗。指节上结痂的伤口在粗粝的木柄上摩擦,像被撒了把盐。她抬头望向山坳间那轮苍白的日头,恍惚想起三年前在重庆老宅里,仆人们捧着西洋镜子,替她簪上新鲜茉莉的光景。
“当心脚下!”曦澄的声音仿佛从斜上方飘然而至,如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了茂密的树林,首首地落在了我的耳畔。
栾岫闻声抬头望去,只见那个总爱抿着唇的姑娘,正踮起脚尖,努力去够高处的一根枯枝。她的青布短褂在山风中轻轻舞动,衣角被掀起,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曦澄的身影在斑驳的树影中若隐若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形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她的头发被山风吹得有些凌乱,却更衬得她那清丽的面容如同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栾岫应了声,弯腰去割脚边丛生的野蒿。腐叶堆突然发出窸窣声响,她本能地后退半步,却见枯叶下藏着条青蛇,三角头猛地昂起。惊叫卡在喉咙里,她踉跄着向后仰倒,后背重重撞上树桩。还未等她缓过神,脚下的落叶堆突然松动,整个人像块失控的石头,顺着陡坡翻滚而下。
"岫姐姐!"曦澄的喊声撕裂了山风。她眼睁睁看着栾岫的身影在灌木间时隐时现,枯枝抽打着那身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最后消失在雾气弥漫的谷底。镰刀从掌心滑落,曦澄发了疯似的冲下去,荆棘划破小腿也浑然不觉。
谷底弥漫着腐殖质的腥气。栾岫仰面躺在枯叶堆里,额角汩汩渗血,将几缕散落的发丝染成暗红。曦澄颤抖着伸手探她鼻息,摸到温热气息的瞬间,眼泪不受控地砸在栾岫脸上。"醒醒...你醒醒啊..."她摇晃着栾岫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哭腔。
背起栾岫时,曦澄才发现这曾经养尊处优的妇人竟轻得可怕。山路陡峭湿滑,每走一步都要咬牙稳住重心。栾岫的血顺着她脖颈往下淌,在粗布衣裳上晕开深色痕迹。路过山神庙时,曦澄突然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香灰:"求菩萨保佑,我愿拿十年阳寿换她平安..."
日头西斜时,她们终于回到家。曦澄把栾岫平放在床上,颤抖着手解开她被树枝勾破的衣襟。伤口狰狞可怖,颧骨处蹭掉好大一块皮,血珠混着泥沙凝结在伤口周围。她摸黑跑到屋后挖了些止血的草药,用石臼捣烂时,泪水又不争气地落进药泥里。
栾岫是在半夜发起高热的。滚烫的额头抵着曦澄的掌心,嘴里断断续续说着胡话。"老爷...别打..."她突然攥紧曦澄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肉里,"阿娘救我...水...我要喝水..."曦澄含着泪将竹筒凑到她唇边,看她呛得咳嗽,水顺着嘴角流进脖颈的褶皱里。
后半夜的雨来得猝不及防。屋顶的瓦片被风吹落,雨水顺着梁柱往下淌。曦澄把仅有的棉被全裹在栾岫身上,自己缩在墙角,齐婆子刘阿婆也陪着曦澄守着栾岫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时,栾岫终于转醒。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曦澄通红的眼眶和满脸疲惫,突然想起跌落山坡时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连累你了..."她想抬手摸摸曦澄的脸,却发现手臂缠着层层布条,"这是..."
"草药。"曦澄别过脸去擦眼泪,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昏睡了两天两夜,可吓死我了。"她端来陶罐,里面是熬得稀烂的野菜粥,"喝点热乎的。"
栾岫捧着粗陶碗,热气模糊了视线。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带着大家翻山越岭,在这荒村安家,她生火做饭、砍柴种地。那些被金戒指磨出茧子的手指,如今能熟练地编竹筐;曾经怕见血的千金小姐,也敢徒手宰鸡了。
"对了。"曦澄突然想起什么,从枕头下摸出个油纸包,"山神庙的老道士给的,说是活血散。"她小心翼翼地掀开栾岫额角的纱布,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瓷器,"疼就喊出来。"
栾岫摇摇头,盯着曦澄眼下浓重的青影:"你去睡会儿吧,这些日子累坏了。"
"我不累。"曦澄抿着唇笑,那笑容让栾岫想起老宅池塘里的荷花,清清淡淡的,却能在最闷热的夏天送来凉意。她忽然明白,所谓家,或许不是雕梁画栋的宅院,而是在风雨飘摇时,总有个人会为你遮风挡雨。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山雀在枝头叽叽喳喳。栾岫望着曦澄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她们会在春天挖野菜,夏天采野果,秋天晒谷子,冬天围着火炉补衣裳。那些曾经以为过不去的坎,终究会被岁月磨成脚下的路。
夜里,栾岫被一阵细微的啜泣声惊醒。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她看见渝枣儿蜷缩在墙角,肩膀微微颤抖。"怎么了?"她挣扎着坐起身。
渝枣儿慌忙抹掉眼泪:"没事,就是...怕婆母有个三长两短。"她吸了吸鼻子,"你昏睡的时候,我求菩萨用十年阳寿换你平安...现在想想,要是真没了你,我一个人可怎么过啊。"
栾岫心头一酸,挪过去搂住她单薄的肩膀。两个女人依偎在一起,听着远处传来的狼嚎,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心。山风从破窗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在这寒夜里,她们互相取暖,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日子依旧艰难,可她们再也不是孤身一人。每当晨曦染红山峦,她们又会扛起镰刀,走向那片熟悉的山坡。砍完柴回家的路上,偶尔也会说些闲话,关于地里的庄稼,关于明天要去镇上换粮,关于某个晴朗的夜晚看见的萤火虫。那些曾经的苦难,都在相濡以沫中,化作了生命里最坚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