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婆子斜倚在褪色的蓝布枕头上,每呼吸一次都像拉风箱般艰难。窗棂漏进的晨光细碎地洒在她凹陷的眼窝里,映得那双浑浊的眼睛泛起水光。床头铜盆里的药汁早己凉透,蒸腾的苦气混着陈年艾草的味道,在狭小的屋子里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
"岫儿......"她颤巍巍地摸索枕边的雕花檀木匣,指腹抚过冰凉的锁扣,仿佛触到了栾岫幼时软糯的小手。那年雪夜,她也是这样蜷在这张床上,把冻得发紫的小丫头搂进怀里,用体温焐热那双生满冻疮的脚。
门轴发出"吱呀"轻响,栾岫捧着药碗疾步而入,月白色裙裾扫过门槛。"您又把药放凉了!"她半嗔半急地跪在榻前,鬓边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大夫说这药得趁热......"话音戛然而止,她看见老人布满褐斑的手正攥着那只檀木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齐婆子艰难地扯出个笑,喉间发出含糊的声响。栾岫慌忙凑近,听见老人气若游丝:"打开......"匣子里躺着枚褪色的金锁,锁面上"长命百岁"的刻痕己被岁月磨平,红绳却还倔强地系着几颗干瘪的野红豆——那是她们在山里躲灾时,栾岫非要串上的。
"这金锁......"齐婆子的指甲划过栾岫泛红的眼角,"留给你......"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她弓着背剧烈震颤,指缝间渗出暗红血迹。栾岫死死咬住嘴唇,温热的泪砸在老人手背上,惊得榻边铜盆里的药汁泛起涟漪。
暮色漫进窗棂时,齐婆子的呼吸愈发微弱。她忽然攥紧栾岫的手腕,浑浊的瞳孔里竟泛起奇异的清明:"莫怕......"枯瘦的手指指向墙角樟木箱,"第七层......压箱底......"话未说完,手便重重垂落,惊飞了梁上打瞌睡的燕雀。
栾岫颤抖着打开樟木箱,泛黄的襁褓里裹着对银镯,内侧刻着歪歪扭扭的"岫"字。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仿佛又看见幼时的自己,戴着这对镯子,被齐婆子驮在背上走过青石板路。院外传来更夫梆子声,惊破长夜寂静,月光爬上老人安详的面庞,为这场跨越岁月的守护,画上最后的句点。
栾岫将脸埋进齐婆子留下的蓝布衫,陈旧的皂角香裹挟着药味扑面而来,恍惚间,她听见记忆深处传来熟悉的哄睡声。攥着银镯的手渐渐收紧,镯身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不过心口传来的钝痛——那个曾为她遮风挡雨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更鼓声沉沉,栾岫提着油灯走向墙角的樟木箱。第七层箱底压着一本泛黄的账本,边角被得发毛,翻开却是齐婆子密密麻麻的字迹:"三月初七,岫儿高烧不退两"五月十五,卖绣帕得钱,给岫儿买桂花糕"......字里行间夹着干枯的野菊花,那是她犯头疼时,齐婆子漫山遍野采来的。
账本最后一页夹着张褪色的银票,栾岫认出那是齐婆子常年戴着的银簪子。泪水滴在薄纸上晕开墨痕,她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齐婆子摸着空荡的发髻,笑着说:"簪子老气,不如换钱给虎子买串糖葫芦。"原来那些轻描淡写的日常,都是老人咬着牙换来的安稳。
天蒙蒙亮时,栾岫在齐婆子枕头下摸到个油纸包。层层打开,竟是她心心念念却舍不得买的羊脂玉镯,旁边压着张字条,歪歪扭扭的字迹浸透油迹:"岫儿成亲那日戴"。院外传来打更人收梆子的声响,晨光刺破薄雾,映得玉镯泛出温润的光,恍若齐婆子注视她时,眼中从未熄灭的暖意。
发丧那日,栾岫戴着金锁银镯,将齐婆子生前最爱的野菊花铺满棺椁。当最后一抔黄土落下,她忽然想起幼时总问齐婆子:"等我长大了,您还在吗?"老人布满皱纹的脸笑成菊花:"在呢,等岫儿做了新娘子,我还要帮你带小娃娃。"山风掠过新坟,漫山遍野的野菊花簌簌作响,恍惚间,似有温柔的手抚过她的发顶。
虽然齐婆子是自己的丫鬟,但是却是陪伴栾岫半辈子的人,自己是齐婆子一手带大,陪自己嫁到祝家,后面又照顾祝愿张大,齐婆子一生无儿无女,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自己
栾岫着梳妆台上那面斑驳的铜镜,镜面映出齐婆子年轻时的影子——梳着双髻的少女踮着脚,小心翼翼将凤冠上的明珠摆正。那年她及笄,齐婆子熬了整夜,用金线在嫁衣上绣出并蒂莲,针脚细密得能映出月光。
"姑娘天生该戴最好的。"齐婆子总爱这么说。栾岫记得自己初到祝家时,祝怀仁母亲故意在茶水里撒盐。是齐婆子半夜蹲在灶房,用省吃俭用攒下的碎银熬了碗温补的桂圆羹,粗陶碗沿还沾着她擦拭时留下的指印。
产床前的血水里,齐婆子攥着她的手比产婆还急。"别怕,有我在。"老人将滚烫的帕子覆在她额间,鬓角的白发垂落下来,扫过她汗湿的脸颊。当祝愿的啼哭响起,齐婆子抱着襁褓笑出了泪,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新生的希望,仿佛抱着的是自己血脉。
春去秋来,栾岫看着齐婆子的腰一天天弯下去。冬日为祝愿缝虎头靴,老人总要在炭盆边坐到大半夜,冻得手指通红仍不肯歇手。"小少爷脚长得快,得赶在开春前做好。"她把绣着金线的靴子塞进祝愿怀里,粗糙的手掌轻轻着孩子的小脸。
如今空荡荡的厢房里,齐婆子留下的针线筐还摆在窗下。栾岫翻开筐底,发现整整齐齐叠着给虎子缝的百家衣,每件都绣着不同的吉祥纹样。蓝布包袱里藏着半块桂花糖,糖纸边缘己经发黏,却还留着老人藏进柜底时的小心翼翼。
祠栾岫将齐婆子的牌位供在显眼处。牌位前的长明灯映着她的泪眼,恍惚间又回到儿时——那个雨夜,她发着高烧说胡话,齐婆子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哼着走调的童谣。如今斯人己逝,可那些浸透在岁月里的爱,早己化作她生命中最温暖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