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架下骨
渝冬着账簿上的红印,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蛰伏的兽。窗外传来渝枣儿的琴声,《凤求凰》的调子被弹得断断续续,他冷哼一声,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头——上个月刚请来的江南琴师,教了半月竟还是这般不成气候。
"老爷,小姐今日又在私塾多留了两刻钟。"老周弯着腰,目光盯着青砖缝里的苔藓,"听说是在帮同窗抄书。"渝冬翻页的手顿了顿,指甲在宣纸上划出浅痕。私塾先生前日来信,说渝枣儿在《女诫》课上公然质疑"三从西德",言辞间满是惋惜。
暮色浸透棠梨院时,渝冬屏退丫鬟,独自推开女儿的房门。渝枣儿慌忙合上书本,发间野雏菊簌簌掉落。他瞥见案头未写完的诗稿,墨迹未干的"愿为南飞雁,不做笼中雀"刺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谁准你看这些闲书?"他劈手夺过书卷,在火盆里烧成灰烬。
渝枣儿跪坐在地上,眼泪砸在青砖上:"爹爹,这是李太白的诗..."话音未落,巴掌己落在她脸颊。"女子无才便是德!"渝冬喘着粗气,看着女儿捂着脸的样子,恍惚想起九儿被掌掴时也是这般倔强的眼神。火盆里的纸灰突然腾空,扑在他绣着云纹的衣襟上。
三更梆子响过,渝冬立在藏书阁阴影里。月光穿过雕花窗棂,照见渝枣儿踮脚取书的身影。她怀里抱着《列女传》,却将夹层里的《牡丹亭》塞进裙带。他攥紧袖中的檀木戒尺,最终还是隐入黑暗——这只雏鸟羽翼未丰,还需再养些时日。
惊蛰那日,京中来了位贵胄公子。渝冬特意让渝枣儿在茶宴上献艺,青瓷盏里的碧螺春冒着热气,她的指尖却在箜篌弦上发抖。"听闻小姐擅作诗词?"公子折扇轻点,渝枣儿低头作揖,鬓边珍珠步摇晃出细碎银光:"小女只会些《闺范》里的句子。"
送走贵客后,渝冬在书房发了好大一通火。砚台砸在门上,墨汁顺着雕花蜿蜒如血。"你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他揪着女儿的衣领,"若不是看在你娘的份上..."话音戛然而止,渝枣儿脖颈处的红痕刺痛他的眼——那是今早练簪花小楷时,戒尺留下的印记。
梅雨时节,渝枣儿突然病了。大夫说是风寒入体,渝冬却盯着药渣里的合欢花出神。三更天,他提着灯笼潜进棠梨院,正撞见女儿倚在窗边,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九儿悬梁那日的模样。"在看什么?"他的声音惊得她险些摔了茶杯。
"看...看荼蘼花。"渝枣儿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渝冬望向院角,残败的荼蘼架下,几株野雏菊开得正旺。他突然想起九儿曾说,野雏菊看似不起眼,却是极好的药引。袖中的银针探入药碗,果然泛起幽蓝。
"是谁给的药?"渝冬掐住女儿手腕,镯子硌得她生疼。渝枣儿咬着嘴唇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衣襟上。晨光初现时,厨娘被发卖的消息传遍府中,听说她箱子里藏着刘思红的家书。渝冬望着镜中自己通红的眼,想起昨夜渝枣儿哭着说"爹爹救我"时,声音竟与九儿临终前如出一辙。
中秋家宴,渝冬特意请了戏班子。《锁麟囊》唱到动情处,渝枣儿悄悄抹眼泪。他不动声色地将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推过去,余光瞥见女儿指尖的冻疮——那是为了赶制给贵客的女红,在冷水里浸久了落下的。"明日让大夫开些药膏。"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声音软得不像自己。
深夜查账时,老周送来个檀木匣子。里头是渝枣儿历年的女红习作,还有本翻旧的《绣谱》,扉页写着"愿绣山河万里"。渝冬翻到最后,掉出张泛黄的纸,是九儿的字迹:"冬郎,若生女,望她如雏菊,自在生长。"烛火突然熄灭,他在黑暗中坐了许久,首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腊八那日,渝枣儿奉命去寺庙进香。马车行至山脚,突然冲出几个蒙面人。渝冬握着剑柄的手沁出汗来,却见女儿掀开车帘,将怀中的暖炉砸向劫匪。野雏菊的香气混着血腥气弥漫开来,她发间的银簪刺进歹徒咽喉时,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
"小姐好手段!"暗卫阿隼现身护主,却见渝枣儿望着自己染血的手发怔。渝冬从树影里走出,披风扫过满地枯叶。他解下外袍裹住女儿颤抖的肩膀,才发现她内里只穿了件单衣——为了给灾民捐棉衣,竟偷偷典当了自己的冬袄。
回府的马车上,渝枣儿靠在他剪头睡着了。月光透过车窗,照见她脸上未愈的伤痕,还有睫毛上凝结的霜花。渝冬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想起九儿下葬那日,也是这样的月光。怀中的人突然呓语:"爹爹...别卖我..."他喉咙发紧,将女儿搂得更紧,车轱辘碾过积雪的声音,混着心跳声,在寒夜里格外清晰。
棘冠
元宵灯会上,渝冬攥着礼部侍郎的拜帖,指节在鎏金请柬上压出深深的纹路。远处传来渝枣儿的惊呼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女儿被几个贵女簇拥着,鬓边新换的珍珠钗在花灯下流转光华,倒像是换了个人。
"令爱真是蕙质兰心。"侍郎捻着胡须凑近,"犬子年方弱冠,若能与令爱结秦晋之好......"渝冬笑着举杯,余光却盯着渝枣儿腕间晃动的银镯——那是她用攒了半年的月钱,偷偷打给厨娘女儿治病的。
深夜回府,渝枣儿房里还亮着灯。渝冬屏退侍从,隔着窗纸听见绣绷绷紧的声响。推开门,满室都是野雏菊的香气,案头摆着未绣完的嫁衣,金线绣的凤凰却缺了只翅膀。"给谁绣的?"他的声音惊得渝枣儿扎破手指,血珠滴在绸缎上,像朵妖冶的红梅。
"给...给我自己。"渝枣儿攥着帕子止血,眼神却清亮得可怕,"爹爹不是说,女儿总要寻个好归宿?"渝冬瞥见墙角的竹筐,里面堆满为灾民赶制的棉衣,针脚细密得能映出月光。他突然想起九儿难产那日,也是这样倔强地说要保住孩子,哪怕明知是死路。
春雨如针的夜里,渝冬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老周浑身湿透跪在廊下:"老爷,小姐...带着厨娘的女儿跑了!"渝冬握着烛台的手骤然收紧,蜡油滴在虎口烫出燎泡。书房暗格里,《绣谱》扉页的字迹被水洇开,"山河万里"西个字晕染成血色的雾。
三日后,在城郊破庙里找到渝枣儿时,她正给高烧的小女孩喂药。野雏菊插在破陶罐里,映着她憔悴的脸。"跟我回去。"渝冬的声音发颤,看见女儿裙摆上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分明是初学女红时的模样。
渝枣儿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爹爹可还记得,您说女子就该做攀附的藤?"她从怀里掏出封信,是江南书院的入学通知,"可女儿偏要做那棵树,就算长在悬崖边,也能自己扎根。"
渝冬扬起手,却在触及她脸颊的瞬间僵住。记忆里九儿也是这样仰着头,眼里燃着不屈的火,首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庙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明日辰时,若你还在这,就永远别回渝家。"
次日清晨,渝冬站在府门前,望着泥泞的官道。老周捧着礼部侍郎的退婚书候在一旁,远处传来马蹄声。他攥紧腰间九儿留下的玉佩,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骑着马越行越远,发间别着的野雏菊在风中摇曳,渐渐消失在雨雾里。
三日后,朝廷下旨查封渝家商铺。渝冬在抄家的官兵到来前,独坐书房。案头摆着渝枣儿留下的《绣谱》,最后一页画着朵冲破金丝牢笼的野雏菊,旁边写着:"雏鸟振翅时,不必借他人风。"窗外风雨大作,他终于看清,自己用尽半生编织的金丝笼,终究困不住那向往自由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