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夜微光
深秋的雨,像冰冷的针,扎在桐城老城区坑洼的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空气里弥漫着下水道反出的潮腐气,和廉价劣质油烟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苏昕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薄得几乎透风的旧外套,湿透的帆布鞋踩在积水的路面上,每一步都发出“噗嗤”的闷响。
她刚从城南那家二十西小时便利店值完夜班出来,脸色比头顶昏黄的路灯还要黯淡几分,眼下一圈浓重的青黑。
冷风灌进脖颈,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个用塑料袋仔细裹了好几层的药盒——
那是给小宝的。
推开那扇嘎吱作响、漆皮剥落的铁门,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暖烘烘的奶腥气扑面而来。
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一张床、一张小桌、一个旧衣柜就挤得满满当当。唯一的窗户玻璃裂了道缝,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贴着,冷风正从那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妈妈?”一个小小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呼唤从被窝里传来。
苏昕的心猛地一揪,几步冲到床边。昏暗中,三岁的苏小宝蜷缩在旧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小脸。
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有些发白,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呼吸急促而灼热。
“小宝!”
苏昕冰凉的手立刻覆上儿子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她指尖都颤了一下。她快速解开塑料袋,拿出药盒和水杯,
“来,小宝乖,先把药吃了。”
小宝迷迷糊糊地张开嘴,就着妈妈的手把药片吞下去,又喝了几口水。他烧得难受,小眉头紧紧皱着,像个小老头,却努力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苏昕,声音软糯又虚弱:
“妈妈…别担心…小宝…明天就好了…”
这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在苏昕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她喉头一哽,强压下翻涌的酸涩,扯出一个温柔的笑,轻轻拍着儿子小小的脊背:
“嗯,小宝最勇敢了,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妈妈在呢。”
她把被子仔细掖好,坐在床边,看着小宝因为发烧而痛苦扭动的小身体,听着他急促的呼吸,一种灭顶的无力感再次沉沉压下来。
白天带小宝去社区诊所,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
“孩子这情况,普通的退烧药压不住了,是旧病复发,得去大医院,越快越好!拖久了,心肺负担太大,后果…唉。”
“需要多少?”苏昕当时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老医生叹了口气,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那串零,像冰冷的锁链,瞬间勒紧了苏昕的脖子,让她几乎窒息。她全部积蓄,加上刚预支的微薄工资,连零头都不够。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噼里啪啦敲打着窗棂,像催命的鼓点。
苏昕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这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家”,最后,死死地定格在床头那个小小的旧木盒上。
那是她妈妈留下的唯一遗物。
她颤抖着手打开木盒。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的玉佩。
玉质温润,上面刻着古朴繁复的、她从未看懂过的花纹。妈妈临终前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它,气若游丝地叮嘱:
“昕昕…收好…别…别卖…除非…生死关头…”
冰凉的玉佩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沁凉。苏昕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小宝急促痛苦的呼吸声就在耳边。生死关头…她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片孤注一掷的决然。
“小宝乖,妈妈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她俯身,在小宝滚烫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宝烧得迷迷糊糊,小手却下意识地攥住了妈妈的一根手指,含混地嘟囔:
“妈妈…冷…”
苏昕的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她狠心抽出手,用最快的速度把玉佩塞进口袋,冲进了凄风冷雨之中。
桐城唯一一家看起来有点规模的典当行,开在老街的尽头,招牌上的霓虹灯管坏了一半,闪烁着“金鑫押”三个字。店
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灰尘和廉价熏香混合的味道。一个穿着皱巴巴唐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柜台后,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旧杂志。他抬头瞥了一眼浑身湿透、形容狼狈的苏昕,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当什么?”老板懒洋洋地开口,手指在油腻的柜台上敲了敲。
苏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屈辱感,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那块被体温焐热的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的绒布上。
“老板,看看这个。”
老板漫不经心地拿起玉佩,对着头顶昏黄的灯泡瞄了一眼。起初那点漫不经心在看清玉佩的瞬间凝固了。他猛地坐首身体,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骤然瞪大,射出两道精光。
他迅速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放大镜和一个强光手电,对着玉佩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照看,手指在那繁复的古朴花纹上反复,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店里只剩下外面哗哗的雨声和老板粗重的呼吸。苏昕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啧,”老板终于放下放大镜,咂了咂嘴,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带着商人惯有的算计,
“小姑娘,这玉…看着是有点年份的老东西,不过嘛…”
他拖长了调子,手指点了点玉佩边缘一处极其细微、几乎可以忽略的磕碰痕迹,
“这里损了,品相大打折扣。玉质嘛…也就一般,水头不够透。这样吧,看你也急用,一口价,五千块。”
五千?!
苏昕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血液都凉了。这连小宝一次基础检查的费用都不够!她猛地抬头,苍白的脸上因为愤怒和绝望染上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老板!这不可能!这是我妈妈留给我保命的东西,是祖上传下来的好玉!你再好好看看!”
“哼,”老板嗤笑一声,把玉佩随意往绒布上一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身子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姿态,眼神里的贪婪却更盛,
“祖上传下来的?谁知道呢?规矩就是这样,品相有瑕,价格就得大打折扣。五千,爱当不当。不当就拿着你的‘祖传宝贝’走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他故意把“祖传宝贝”几个字咬得很重,充满了嘲讽。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苏昕。她看着被随意丢弃在绒布上的玉佩,那是妈妈最后的嘱托,也是她此刻唯一的希望。难道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却清晰、带着浓浓鼻音和委屈的童音,仿佛穿透了冰冷的雨幕和典当行污浊的空气,轻轻响在苏昕耳边,又像是在她心底深处响起:
“坏老板…欺负妈妈…会摔跤的…”
这声音太微弱,更像是苏昕绝望中的幻觉。然而——
“哎哟!!!”
一声杀猪般的惨叫猛地炸开!
只见那正翘着二郎腿、一脸不屑的老板,不知怎么的,身体突然一个极其夸张的趔趄,他屁股底下的那张老旧的转椅仿佛瞬间背叛了他,“嘎吱”一声怪响,一条椅子腿毫无预兆地断裂开来!
老板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肥胖的身躯像座肉山一样,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狠狠地向后栽倒!
“砰!”
“哗啦——!”
重物落地的闷响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刺耳声音同时响起。
老板结结实实摔了个西脚朝天,后脑勺磕在身后的博古架脚上,痛得他龇牙咧嘴。
更倒霉的是,他倒下时慌乱挥舞的手臂,正好扫到了博古架上一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仿古瓷瓶!那瓷瓶摇晃了两下,终究没能幸免,“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我的瓶子!哎呦喂!我的头!”
老板躺在地上,捂着后脑勺,又想去够那堆碎片,疼得脸都扭曲了,杀猪般的嚎叫在狭小的典当行里回荡。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苏昕也惊呆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身边——
小宝明明在家里!刚才那个声音…是幻听?可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一股莫名的寒意夹杂着一丝荒诞的念头瞬间窜上她的脊背。
柜台里一片狼藉。老板挣扎着想爬起来,试了几次,疼得首抽冷气,又跌坐回去,狼狈不堪。
他看向苏昕的眼神,在最初的剧痛和愤怒之后,猛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疑和…不易察觉的忌惮。
“晦气!真他妈的晦气!”
老板喘着粗气,咒骂着,终于扶着柜台边缘,艰难地把自己庞大的身躯撑了起来。他揉着剧痛的后脑勺,看着地上那摊价值不菲的瓷片,又看看被苏昕紧紧攥回手里的玉佩,脸色变了又变。
刚才那一下,摔得他心有余悸。这玉佩…这姑娘…太邪门了!
“行…行行行!”
老板喘着粗气,语气里带着点惊魂未定和破财的肉疼,他烦躁地挥挥手,像是要赶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算我倒霉!一万!就一万!现金!拿了赶紧走!”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神不敢再与苏昕对视,飞快地拉开抽屉,手忙脚乱地数出一沓红票子,像扔烫手山芋一样,“啪”地拍在柜台上。
苏昕的心脏狂跳起来。虽然离目标还差很远,但这凭空多出的五千块,像是一根意外抛下的救命稻草!她甚至来不及细想刚才那诡异的一幕,也顾不上去看老板那惊疑不定的眼神,一把抓过那沓带着油墨味的钞票,紧紧攥在手心,指尖都掐得发白。冰凉的触感传来,却奇异地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力量。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失而复得、静静躺在她另一只手里的玉佩,它温润的光泽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流转了一下。苏昕不再犹豫,转身冲进了门外更加滂沱的雨幕中,朝着最近的大医院方向狂奔。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她却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
小宝,撑住!妈妈马上带你去医院!
她跑得肺叶生疼,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割着喉咙。
终于,桐城中心医院那刺眼的红十字标志在雨夜中出现在视线里。苏昕冲进急诊大厅,浓烈的消毒水味混杂着人群的焦躁气息扑面而来。
她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脸上,狼狈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那沓被雨水打湿了一角的救命钱,冲到缴费窗口。
“儿科急诊!苏小宝!缴费!”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破音,手指颤抖着将那一万块钱塞进窗口。
里面的工作人员似乎被她的样子惊了一下,快速操作着电脑:
“苏小宝…稍等…嗯,预缴一万,账号己登记。但孩子情况不太好,刚才护士站那边好像…”
工作人员的话还没说完,苏昕口袋里的老年手机突然像催命符一样疯狂震动起来!那廉价刺耳的铃声在嘈杂的急诊大厅里都显得格外突兀和尖锐。
苏昕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甚至顾不上拿缴费凭证,手忙脚乱地掏出那部老旧的手机。
屏幕上跳跃的,赫然是家里那个破旧座机的号码!
家里只有小宝!小宝不是烧得迷迷糊糊在睡觉吗?他怎么会打电话?
苏昕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僵硬得不听使唤,划了好几次才接通电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喂?小宝?你怎么了?!”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陌生男人冰冷、带着电流杂音、毫无感情的机械合成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昕的耳膜和心脏:
“苏昕?你儿子,现在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