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荒唐
月光无声，轻落在重重叠叠暗红色的宫墙上。
清冷的初冬夜晚，到处都渗透着细碎寒意。
在最偏僻的宫殿里，残缺破败的发绿砖瓦，锈迹斑驳的赤漆铁门，世世代代囚困着有罪或无罪的灵魂，镇压着悲哀又无奈的寂寞。
似乎有凄婉的歌声远远飘过，来不及捕捉，就隐匿在黑暗中，像流星的尾迹，在这寒夜里，只能亮一瞬的时光。
忽然一大团的烛光颤动着，冲破了月夜的冷清。
一枚火星飞溅，闪了闪，旋即落入浓稠的黑暗中。
公主静静地立在冷宫殿前，在红色火焰的鲜艳和化不开的残酷黑暗中，月白色的身影有些格格不入。
侍女提着灯笼在身后默默注视着她。
那赤色铁门上方，斜吊着一块匾，布满了灰。
匾上隐隐地可以看出“邀芳殿”几个字，那几个字歪歪斜斜，不成体统，倒是莫名和这冷宫诡异地般配。
“小红，我们到了。”
她开口时，声音像浸了蜜的春溪，顺着耳廓淌进心里，带着点江南烟雨中的软糯，尾音轻轻往上挑，又裹着丝若有似无的酥麻——像指尖缠着的软缎，不紧不慢地勾着人的心尖晃。
月光像一层薄纱，轻轻笼在她身上。乌发被夜风吹得微扬，几缕发丝贴在颈侧，泛着柔和的银辉。裙摆垂落如泻，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勾勒出窈窕的轮廓。肩背挺得笔首，却又带着种不经意的柔媚，仿佛一枝在月下静静舒展的玉兰，每一寸线条都浸着月光的清辉，既端庄又透着难以言说的风情，让人望之便觉心头一动。
侍女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恍惚。
月白色的衣裙缀着繁复精美的银饰，微风吹过，流光浮动，光影变化万千，是把星星和月亮也绣在里面了，像来自远古的歌，古朴又清丽。
公主…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
“在想什么？快点开门啊。”樊妩青回头望向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侍女这才回过了神，走上前去轻轻摆弄了几下门锁，就推开了殿门。
这里向来没什么人把守，看门的两个老太监早就被她们迷晕了。
其实也难怪，像这种地方，不论是盗贼还是刺客，都不屑于光顾。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长乐公主己经踩着软底鞋溜到了窗下。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素色的寝衣上投下细碎的花影，她攥着半块刚从点心盒里摸出的酥饼，指尖都在发颤——那是七弟元昭最爱吃的杏仁酥。
“主子，巡夜的刚过月亮门。”侍女青禾蹲在墙根下，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手里还攥着块浸了酒的帕子。白日里她借着给冷宫送浆洗物的由头，早摸清了今夜看守小皇子的老太监爱喝两口，此刻怕是正趴在门房打盹。
两人贴着宫墙根走，砖缝里钻出的杂草勾着裙摆，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冷宫的朱漆门虚掩着，门轴上的铁锈在夜里蹭出“吱呀”一声，长乐下意识按住青禾的手，等了片刻，才听见门房里传来老太监打呼的重响。
西跨院的小屋连窗纸都是破的，风灌进去卷起地上的尘土。长乐推开门时，借着月光看见角落里缩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她三个月未见的七弟元昭。他身上还穿着入秋时的单衣，头发乱得像团草，听见动静猛地抬头，那双曾像葡萄般乌亮的眼睛，此刻只剩怯生生的惶恐。
“七弟，是我。”长乐放轻脚步走过去，将杏仁酥递到他嘴边。元昭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小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袖，指甲几乎嵌进布纹里：“皇姐……他们不给我饭吃……”
青禾早己用帕子捂晕了闻声赶来的老嬷嬷，此刻正焦急地往窗外看：“主子，得快！再过一刻钟，换班的禁卫就要来了！”她从包袱里翻出件厚厚的棉袄，不由分说套在元昭身上，那棉袄是长乐照着七弟的身量，偷偷让浣衣局的熟人改的，此刻穿在他身上竟正好。
元昭还在抽噎，长乐蹲下身替他系好衣带，声音哑得厉害：“七弟别怕，皇姐带你来的。”她背起他往外走，元昭虽瘦，可毕竟是个六岁的孩子，压得她肩膀微微发沉。青禾提着包袱断后，临走前还不忘将那盏快燃尽的油灯打翻在地上——灯油泼在枯草上，至少能拖延些时间。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难走，元昭伏在长乐背上，小身子还在发抖，却懂事地咬住嘴唇不吭声。路过御花园的假山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禁卫的脚步声，青禾眼疾手快，拉着长乐躲进假山的石洞里。
洞窄得只能容下三人，元昭紧紧贴着长乐，呼吸都带着杏仁酥的甜香。长乐捂住他的嘴，听着禁卫的靴底踏过石板路的声音渐渐远去，才松了口气。石洞里的寒气浸得她膝盖发麻，可背上的重量却让她心里踏实得很——那是她在这深宫里，唯一想护住的东西。
快到长乐的寝殿时，元昭忽然在她耳边小声说：“皇姐，我梦见母妃了，她说会来接我们。”长乐脚步一顿，借着月光看见他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咧开嘴笑了，像颗蒙尘的小太阳。
她抬手擦掉他的眼泪，自己的眼眶却湿了：“嗯，母妃会来的。”青禾己经撬开了后窗的插销，三人鱼贯而入时，天边刚泛起一点鱼肚白。长乐将元昭藏进床底的暗格，那里铺着厚厚的棉絮，还放着足够吃三天的点心。
暗格的木板合上的瞬间，殿外传来了宫女们洒扫的声音。长乐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忽然伸手抚上鬓角——方才背七弟时，簪子掉了也没察觉。可她不在乎，指尖触及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元昭发间的尘土气，那是比任何珍宝都珍贵的、活着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