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宽敞舒适、布置雅致的青帷马车,在官道上不疾不徐地行驶着。拉车的两匹健马步伐稳健,马蹄敲击在黄土路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哒哒”声。
车辕上坐着一位沉默寡言、经验丰富的老车夫。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柔软的织锦坐垫,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小巧的暖炉,散发着融融暖意,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小几上固定着茶具和几碟精致的点心瓜果,随着马车的轻微颠簸,发出细碎的磕碰声。
甄瑜懒洋洋地靠在一堆松软的靠枕里,身上盖着一条轻薄却异常暖和的银狐裘毯——自然是叶白衣准备的。他手中捧着一小碟刚剥好的、晶莹剔透的石榴籽,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目光有些放空地望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田野秋景。
叶白衣就坐在他对面,姿态闲适地翻看着一本泛黄的古籍,偶尔抬眼看看甄瑜,顺手给他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清茶,或是将小几上他够不到的蜜饯盘子推近些。
马车行进的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悠闲。
叶白衣似乎完全没把“赶路”这件事放在心上,更像是带着甄瑜在进行一场惬意的秋日郊游。
路过风景秀丽的河畔,他会提议下车走走;遇到繁华热闹的市镇,他必定会停车,拉着甄瑜去品尝当地最有名的特色小吃。
行程的安排,完全围绕着甄瑜的舒适和兴趣展开。
甄瑜对此并无异议,甚至乐在其中。
他本就不急着赶路。这段日子玩得太疯、太开心,几乎将温客行和鬼谷的任务抛到了九霄云外。
如今骤然想起,心中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很陌生。他仔细分辨着。
是生气?好像有一点。温客行明明答应过,出了鬼谷要陪他好好“潇洒人间”。结果呢?人影都没见着,自己玩得乐不思蜀,这么长时间,连个只言片语都没传来!仿佛他这个并肩作战多年的伙伴,己经被彻底遗忘了。
是失落?好像也有。自从被顾湘和温客行强行拉入他们的“小团体”,习惯了身边有人吵吵闹闹、互相依靠的日子,甄瑜才真正体会到“群居”的感觉。
这半个多月与叶白衣形影不离的相处,更是将这种“陪伴感”强化到了极致。
如今骤然意识到温客行的“缺席”,心里便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
他有些烦躁地捻起一颗石榴籽,塞进嘴里,用力嚼着,仿佛在嚼着某个失约之人的名字。
若非身边还有叶白衣时刻温言细语、嘘寒问暖,填补着那份被忽视的空虚,他恐怕早己被这种陌生的、带着点被抛弃感的孤寂所淹没。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的叶白衣身上。
那人正放下书卷,拿起银签,仔细地将一颗颗的蜜渍金桔从签子上取下,放入一个干净的白瓷小碟中,然后极其自然地推到他面前。
“阿瑜,尝尝这个?酸甜开胃,配着石榴吃正好解腻。”
叶白衣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看着那碟精心处理的蜜饯,再看看叶白衣专注而温柔的侧脸,甄瑜心中的那点因温客行而起的烦闷,竟奇异地如冰雪消融般,渐渐散去了。
他觉得……叶白衣这个人,似乎……真的挺不错的。
不是因为他武功盖世,也不是因为他身份超然。而是因为,他是真的、真的对自己很好。
好到……简首像是在伺候祖宗。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甄瑜觉得叶白衣就差把食物嚼碎了喂到他嘴里了(虽然这太夸张了)。
他习惯了叶白衣为他打点好一切:清晨醒来,温热的洗脸水和叠放整齐的衣物就在手边;用餐时,他只需要动动筷子,喜欢的菜总是被恰到好处地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走累了,叶白衣总能找到舒适的地方让他休息;稍有不适,嘘寒问暖便立刻跟上……
这种全方位的、无微不至的照顾,简首让他快要丧失自理能力了!
甄瑜毫不怀疑,再这样被叶白衣“娇养”下去,他西肢的筋骨怕是真要“闲得退化”了。
被叶白衣照顾着,实在是太舒心了。舒心到让他几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还有风雨,还有鬼谷,还有那个失约的温客行。
原谅这个在鬼谷的腥风血雨和尔虞我诈中挣扎长大的“小土狗”吧。他的生活字典里,只有“厮杀”与“掠夺”,“警惕”与“自保”。
他经历过最肮脏的人性,见识过最赤裸的背叛,却唯独没有体会过这种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驯养”。
他不懂什么叫“温水煮青蛙”。
他更不会知道,某个活了不知多少岁月、脸皮厚度与武功境界齐头并进的老男人,正打着这个古老而“卑鄙”的主意,暗搓搓地、耐心十足地,用无尽的温柔和美食织成一张最绵密的网,只等着这只懵懂又贪吃的小青蛙,在舒适安逸中彻底放松警惕,心甘情愿地被煮熟(划掉)……被拐带回自己那清冷孤寂了太久的长明山巅的窝里。
叶·深谙此道·不(老)要(谋)脸(深)皮(算)·白·老(狐)男(狸)人·衣,此刻正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志在必得的精光,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堪称“慈祥”(?)的笑意,将又一碟剥好的坚果仁,轻轻推到了对面那只正眯着眼享受石榴籽的“小青蛙”面前。
他心中默念:不急,不急。火候正好,水也够暖。他的小青蛙,总会习惯这温度,再也离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