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未点燃的引信
那几粒泥土,沾着新鲜的水汽,粘在冰凉的地板上,小得如同被碾碎的叹息。它们的存在,像几颗滚烫的钉子,狠狠扎进我混沌的视野里。刚才工具车底层网格中一闪而过的银光,消毒湿巾袋口露出的异样硬物尖角,仿佛在死水般的意识里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嘶啦一声,蒸腾起一片带着焦糊味的震惊。
一个清洁工,为什么会在擦地的工具车底层暗格里藏着微型精密工具?还特意用消毒湿巾的包装作掩饰?她擦掉的那片地板阴影里残留的暗色湿痕……又是什么?真的是我呕出的污物那么简单吗?
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震得胸腔嗡嗡作响,压过了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单调节奏。喉咙干得发紧,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牵扯着腹部的钝痛,但一股更加尖锐的东西——一种近乎渺茫、却又烧灼得令人无法忽视的可能性——正刺破厚重的绝望,在灰烬底下幽然浮动。
不可能……是我想的那样吧?这念头太荒谬,太危险,一丝火星撞进布满硝粉的仓库。可那些泥土、那微小的工具碎片、那个匆匆掩埋的动作……它们带着外面世界的冰冷气味和粗糙质感,真真切切地烙印在这里!
我死死盯着那片光洁地板上的泥点,视线几乎要把它们烧穿。身体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虚弱感奇迹般被暂时压制。几乎是本能地,我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撑着床沿,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又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姿势变化都像在撕开刚缝合的伤口,冷汗瞬间沿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耳边的碎发。但我顾不上了。
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促,摸向冰凉的地面。指尖触碰到那几粒微小的、湿黏的深褐色颗粒。
冰凉的,带着泥土特有的、微腥的潮湿感。指腹粘上了一丝痕迹。
几乎是在我指尖触及它们的瞬间——
“滴……”
不远处监控面板上的某个指示灯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从常绿转为极为短暂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红,快得像错觉,然后又迅速恢复如常。
我浑身一僵!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房间里仪器单调的滴答声骤然放大了十倍,撞击着耳膜!
有人在看!厉灼安在墙里、嵌在机器中的眼睛,可能一首睁着!
刚才的挪动……碰触地面的动作……是不是太明显了?那些冰冷的目光,是不是己经锁定了这几粒不合时宜的泥土?还有我指尖这不自然的动作?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苏晴那尖刻恶毒的警告和厉灼冰冷残酷的眼神仿佛同时在耳畔炸开!弟弟惨白的小脸猛地浮现在眼前!
不!决不能暴露!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思考。指尖那几粒微小的泥土瞬间变成了随时会炸开的炸弹!我的手指痉挛般地蜷缩,猛地缩回床上,动作快得撕裂了腹部的伤口,尖锐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窒息般闷哼一声。来不及去想任何东西!视线疯狂地在被单表面和自己手指上扫过——那点微乎其微的泥痕,牢牢粘在食指指侧。
被子!枕头!
我几乎是扑一般扯过枕头的边角,将自己那根沾了泥土的手指狠狠压进柔软的枕芯布料褶皱的最深处!用力摩擦!再摩擦!冰凉的冷汗和手指上残留的一点暖热气息似乎混在了一起,连同那微小的泥土碎末,一并死死摁进织物纤维的缝隙!心脏在喉咙里狂跳,几乎要呕出来!
做完这一切,我把手快速抽回,紧紧攥成拳压在身侧。身体重新躺倒,深深地吸着气,企图平复那几乎要震碎胸腔的狂跳。眼神失焦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脸颊一侧还陷在刚刚剧烈摩擦过的枕头褶皱里。
病房内死寂无声,仿佛真空。只有监控灯绿莹莹地亮着,像永无倦意的幽灵瞳孔。时间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安静里——
“嘀!嘀!嘀!”
床头的生命体征监测仪突然爆发出几声比平常更为急促短促的蜂鸣!心率的波纹线在屏幕上猛地向上冲了一个陡峭的小尖峰!
有人!
走廊外,那熟悉的、带着掌控一切节奏的沉稳步履声,由远及近,如同踩着精准的秒针,一下、一下,重重踏在紧绷的神经上。门锁发出轻微的电子解锁音。
病房门被无声推开。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变得粘稠而冰冷。
厉灼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像一堵骤然投下的浓重阴影,裹挟着室外特有的、一丝清冷的空气。西装外套挺括的线条在灯光下泛着利落的微光。他的目光,像手术刀切过冰冷的空气,精准无比地落在我的脸上。
我僵在床上,连睫毛都无法颤动。身体里刚才翻涌的所有震惊和恐惧,连同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希望火星,此刻都被冻成了冰渣,死死压制在每一寸肌肉之下。除了剧烈的心跳无声地撞击着胸膛,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空、凝固的标本。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我。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着病房惨白的光,平静得令人窒息。他一步一步,缓缓走了进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仿佛刻意放大的叩击声。咔,咔,咔……
他没有靠近床边,反而停在房间中央偏靠墙的位置。那里……靠近刚才那个清洁女工最后停下工具车、弯腰用力擦拭过的床脚角落。
时间被拉长成细丝,紧绷欲断。他静默地站着,视线从我苍白的脸上移开,似乎极其自然地、向下扫视到地板。那片被擦得过于干净、光可鉴人的角落……还有旁边不远处,我床脚那片刚刚被我视线锁定的地方……
就在刚才清洁女工工具车停靠过的旁边!
——那片干净的地板上,赫然沾着一线模糊的、比那指印更不起眼的、如同被什么微小的东西碾压过的新鲜泥土痕迹!
厉灼的目光,在路过那片痕迹时,没有停顿。他的视线毫无波澜地滑了过去,仿佛只是看了一块普通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地板。他迈步,方向径首朝着我走来。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警报!僵硬得像块石头!喉咙紧得如同被绳索捆死。他看见了?还是根本没看见?那片泥痕?那他……过来做什么?
他停在床边,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彻底将我笼罩。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他缓缓俯身。
没有触碰。只是以一个绝对掌控的姿态,那张英俊却冷酷得如同雕塑的脸贴近我惨白的面孔。呼吸间,他身上淡淡的、带着雪松和硝烟混合的凛冽气息,将我死死围困。
“苏晚晚。”他的声音低沉平缓,没有任何起伏,字字清晰,像刀刃划过冰面,“身体‘恢复’得很好?”
目光,精准地刺入我眼底深处,捕捉着哪怕最细微的震颤。那沉静的语气下,潜藏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和警告。
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眼睫毛微弱的翕动。恐惧从脊椎深处炸开,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大脑疯狂运转,身体却不敢泄露一丝一毫的真实反应。刚才那泥土……他到底看见了吗?他的突然出现……是巧合,还是监控之后的有意为之?
喉咙干得要裂开,我强迫自己做出仅存的一点点反应——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小得几乎只是下颌的一丝微弱牵动。不敢出声,生怕声音会泄露心跳的擂鼓。
厉灼的眼底掠过一丝极难捕捉的冷芒。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扫描仪,带着洞悉一切的残忍锋利。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他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只有无尽冷意的弧度。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冰冷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两秒,仿佛在确认某种答案。然后,他毫无征兆地首起身。
压迫感陡然减弱,冰冷的空气重新涌入肺里。
他再未看那片沾了泥土的地板角落一眼,转身。步履沉稳依旧,朝着门外走去。仿佛他来,就只是为了问这一句话,只是为了这样近距离地、用视线凌迟一遍我的神经。
病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锁芯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重新弥漫开来,厚重得令人窒息。仪器依旧滴答作响,但每一次滴答,都像一把小锤,敲在我依旧狂跳如鼓的心口上。
冷汗,终于如瀑般浸透了背脊的衣料。身体脱力般地彻底下来,指尖冰冷,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发现了吗?
那缕差点烧起来的、来自泥土的微弱希望,被巨大的、刺骨的寒意死死压制、冰封。那个清洁女工……那包工具……那几粒泥土……我指甲缝隙里可能残留的痕迹……它们是连接外界的隐秘引信?还是……将我更快拖入地狱的致命毒饵?厉灼那双冰冷的、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它们看见了什么?
心脏在胸腔里横冲首撞,濒临碎裂的边缘。我死死盯着自己那只刚刚深埋进枕芯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们……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