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雨夜出走的铁罐与豁口
父亲那句带着冰碴的“没出息的东西!”和书房门沉闷的关闭声,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许晏蜷缩的背脊上。衣柜里浓稠的黑暗和刺鼻的樟脑味,瞬间变成了冰冷的牢笼。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喉咙深处翻涌的呜咽。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被彻底冻僵的麻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屈辱,如同沉重的锁链,将他更深地拖入黑暗的深渊。
躲。
他又躲了进来。
像一个永远只能藏在阴影里的懦夫。
守护?
抽屉里的白色陷阱被他强行转移到了客厅立柜深处,可母亲无声的眼泪和电话亭里绝望的哭喊依旧在脑海中回响。父亲的冰冷像永恒的北极冰川,横亘在他和整个世界之间。那个写在日记本上、巨大而笨拙的“永”字,此刻在黑暗中幻化成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笑符号,悬挂在头顶。
**你拿什么守护?靠这个衣柜吗?**
这无声的诘问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孤独感,沉甸甸地压垮了他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更深地蜷缩进衣柜冰冷的角落,脸颊贴着粗糙的、散发着霉味的旧木板,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压力下,渐渐模糊、沉沦,最终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充斥着冰冷雨水和绝望哭喊的黑暗噩梦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如同最细小的冰针,刺破了许晏混沌的梦境,将他从冰冷的深渊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
浓稠的黑暗依旧包裹着他。樟脑丸刺鼻的气味充斥鼻腔。但那啜泣声……是真切的!就在衣柜外面!是……母亲?!
许晏的心脏瞬间揪紧!他屏住呼吸,像一尊凝固的石雕,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到了耳朵上。
啜泣声断断续续,压抑得如同濒死的喘息,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声音的来源……正是主卧的方向!紧接着,是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巨大恐慌的翻找声!抽屉被拉开、又猛地关上!动作慌乱而绝望!然后是更压抑的、带着难以置信和崩溃边缘的呜咽!
她在找!
她在找那些抽屉里的白色小月亮!
她发现药片不见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许晏!他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炸开!她发现了!她找不到那些药片了!她会怎样?崩溃?发疯?还是……像在电话亭里那样,再次发出那声撕裂心肺的哭喊?!
衣柜外,母亲压抑的、带着巨大恐慌的呜咽和翻箱倒柜的窸窣声,如同最残酷的刑具,反复折磨着许晏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每一秒都是煎熬。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嵌进脸颊的皮肉里,才没有让恐惧的尖叫冲口而出。立柜里的秘密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灵魂。
就在这时,主卧里压抑的呜咽声陡然拔高了一瞬,随即又像是被强行扼住,变成了一种更加绝望的、令人心碎的沉寂。接着,是沉重的、虚浮的脚步声,朝着客厅的方向来了!
许晏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要出来了!她要发现客厅立柜里的秘密了吗?!还是……她会首接……
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像受惊的壁虎,死死地贴在衣柜冰冷的木壁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彻底停滞。耳朵捕捉着门外那沉重而虚浮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脚步声在客厅里停顿了片刻。死寂。
许晏的神经绷到了断裂的边缘!
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没有走向立柜!而是……朝着大门的方向去了!
钥匙插进锁孔的轻微摩擦声传来!门被拉开!一股湿冷的、带着深夜寒意的风猛地灌入客厅!然后,门被轻轻带上,落锁的“咔哒”声在死寂中清晰无比。
走了?
她又走了?!
在这个深更半夜!像上次一样!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抛弃的冰冷感瞬间淹没了许晏!上次是电话亭……这次呢?她要去哪里?!没有药片……她会做什么?!
他再也无法忍受!一股混合着恐惧、担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不顾一切的冲动,如同火山般在他心底爆发!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出去!他不能让她消失在雨夜里!
许晏猛地推开沉重的衣柜门!冰冷的空气和客厅里残留的、母亲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像一道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冲出衣柜,赤着依旧沾着干涸泥浆、冰冷麻木的双脚,冲向大门!他甚至顾不上看一眼书房紧闭的门缝下是否还有灯光!
他猛地拉开大门!深夜冰冷刺骨的寒风和细密的雨丝瞬间将他吞没!他冲下楼梯,冲出单元门!
外面,雨比之前更大了。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抽打在脸上、身上,瞬间将他单薄的睡衣再次打透。寒风如同刀子,刮过的皮肤。小区里一片死寂,只有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而扭曲的光斑,和雨点砸在水洼里发出的、永无止境的“噼啪”声。
母亲的身影早己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妈——!”许晏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风雨中瞬间被撕扯得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妈——!你在哪?!”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冰冷的雨声。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像一只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孤鸟,赤着脚,在冰冷湿滑的路面上漫无目的地狂奔、搜寻!雨水模糊了视线,冰冷刺骨。脚底被粗糙的地面和碎石硌得生疼,混合着泥浆的冰冷,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跑过空旷的花坛,跑过寂静的健身区,跑向小区大门……哪里都没有母亲的身影!
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他该怎么办?他该去哪里找?报警?找周姨?可他连自己在哪里都说不清楚!
就在他浑身湿透、冷得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绝望地瘫倒在雨地里时,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个熟悉的角落——锅炉房后墙下,那个被雨水冲刷得更加破败不堪的“树屋堡”入口方向。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那里!他们的秘密基地!那个埋着铁罐的地方!母亲……会不会去了那里?!那里是除了家,母亲唯一可能知道的、属于他和许星野的地方?也许……也许她在绝望中,会去那里找他?或者……只是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这个念头荒谬却又带着一丝绝望的希望!许晏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不顾一切地朝着锅炉房后墙的方向狂奔而去!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一切。那个狭窄的平台湿滑得如同抹了油,覆盖着厚厚的、黏腻的青苔。许晏手脚并用,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粗糙、布满锈迹和苔藓的墙壁,每一步都挪得心惊胆战,滑腻的触感和随时可能坠落的恐惧让他的心脏狂跳不止!他顾不上冰冷的雨水和刺骨的寒风,用尽力气扒拉开那些被雨水泡烂、散发着腐臭味的纸板,毫不犹豫地弯腰钻进了那个黑黢黢的洞口!
“树屋堡”里一片狼藉,比上次更加糟糕。雨水从上方破烂雨棚的缝隙里不断灌入,在泥泞的地面上汇成浑浊的小溪。空气又冷又潮,混合着铁锈、腐烂木头、泥水和浓重霉菌的味道,令人窒息。角落里,那个巨大的锅炉废铁像一个沉默的、锈迹斑斑的史前巨兽,在昏暗中投下狰狞的阴影。
“妈?!”许晏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最后的希望,在狭小的空间里颤抖地响起,“妈!是你吗?!”
没有回应。
只有雨水滴落的“滴答”声,和外面呼啸的风雨声。
母亲不在。
这里只有冰冷的黑暗、刺鼻的霉味和无情的雨水。
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冰冷绝望,如同最沉重的冰山,轰然砸下!许晏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双腿一软,无力地跌坐在冰冷湿透、满是泥浆的地面上。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身下蔓延至全身,混合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让他再也无法支撑。
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背靠着同样冰冷坚硬的锅炉铁壁,身体因为寒冷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冰冷的雨水顺着破烂的雨棚缝隙滴落,砸在他的头发上、脖颈里,带来一阵阵激灵。他想哭,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涩。
家是冰冷的牢笼。
外面是绝望的雨夜。
母亲消失在黑暗里。
父亲……那个词光是想起,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巨大的孤独感和一种灭顶的绝望,彻底吞噬了他。他慢慢地将脸埋进冰冷的膝盖里,更深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世界遗忘的、等待冻僵的幼兽。
就在意识即将被寒冷和绝望彻底拖入黑暗深渊的边缘,他的膝盖无意中碰到了怀里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是那个铁罐!
那个装着错字纸条、玻璃珠和……那枚蝴蝶发卡的铁皮糖果罐!他刚才情急之下冲出来,竟然下意识地把它紧紧抱在了怀里!
冰冷的铁皮触感透过湿透的睡衣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存在感。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在昏暗中,借着洞口透进来的、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微弱天光,看向怀里的罐子。
罐身沾满了泥浆和雨水,冰冷而沉重。盖子……盖子似乎因为刚才的奔跑和跌倒,松动了!没有盖严!露出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许晏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他颤抖着伸出手,冰冷的、沾满泥水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那个生锈的盖子。盖子边缘冰冷的铁锈硌着指尖。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手腕的颤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将盖子彻底拧开。
一股陈旧的、混合着铁锈、湿泥和纸张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借着微弱的光线,他急切地探头朝罐子里看去。
两张湿透、边缘晕染开墨迹的纸条还在。那颗透明的玻璃珠和蓝色的玻璃珠还在,沾着泥点,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向罐底深处!
那个位置……那个曾经放着蝴蝶发卡的位置!
空的!
只有一层湿漉漉的、沾着泥浆的罐底铁皮!
蝴蝶发卡呢?!
他明明记得洗干净放回去了!周姨放回去的!那个豁口的、蓝色的塑料蝴蝶呢?!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许晏!他像疯了一样,不顾罐子里的泥水,伸手进去急切地翻找!手指在冰冷的铁皮罐底摸索,触碰到湿软的纸条和冰凉的玻璃珠……没有!没有那个熟悉的、带着豁口的塑料触感!
它不见了!
就在盖子松动的缝隙里……它掉了?!
在他刚才亡命奔跑、跌倒的过程中……掉出去了?!
掉在了这冰冷湿透、无边无际的雨夜里?!掉在了小区某个黑暗的角落?!掉在了……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就像……就像许星野仓惶离开时,永远地丢失了它一样!
“不……不……”许晏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他死死地盯着空荡荡的罐底,那个小小的、本应放着蝴蝶发卡的位置,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铁皮和湿漉的泥浆。一种比失去母亲踪迹更尖锐、更彻底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满了他的心脏!
他弄丢了它!
他弄丢了周姨偷偷放回去的、许星野最珍视的东西!
他弄丢了那个连接着过去、象征着守护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念想!
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无法挽回的、冰冷的负罪感,如同沉重的磨盘,狠狠碾碎了他最后一点支撑的意志。他猛地将那个冰冷的、空荡荡的铁罐死死抱进怀里,仿佛想用自己微弱的体温去温暖它,填补那个巨大的空缺。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坚硬的锅炉铁壁上,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寒冷而剧烈地蜷缩、颤抖,喉咙深处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沉闷而绝望的哀鸣。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滴落。
破烂的“树屋堡”像一个被遗弃的、冰冷的坟墓。
怀里,那个空荡荡的铁罐,罐底曾经放置蝴蝶发卡的位置,那个小小的豁口形状的空白,在昏暗中,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嘲笑,嘲笑着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守护,所有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