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暴雨中的蝴蝶与旧球鞋
雷声像一头发狂的巨兽,在低垂的墨色云层里翻滚、咆哮、撕咬。惨白的电光一次次将昏暗的“树屋堡”照得如同曝光的底片,又瞬间沉入更深的幽暗。雨水如同天河决堤,疯狂地泼洒下来,敲打着上方破烂的雨棚和锅炉房的铁皮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永无止歇的轰鸣。风从洞口和缝隙里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和浓重的土腥味。
许晏和许星野蜷缩在角落里一块相对干燥些的厚纸板上,背靠着冰冷坚硬、布满锈迹的锅炉铁壁。刚才那场因为错别字爆发的激烈争吵,早己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之威碾得粉碎,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种被世界遗弃般的寒冷。许星野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许晏离她半臂远,同样蜷缩着,眼睛死死盯着洞口处那方被暴雨模糊的世界,耳朵里灌满了风雨的咆哮。
每一次炸雷响起,许星野的身体都会猛地一颤。许晏想靠近一点,像刚才在衣柜里她带来的暖意那样,但那个“启”字带来的冰冷隔阂,还有自己口袋里那枚偷来的蝴蝶发卡沉甸甸的罪恶感,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他只能把自己的身体缩得更紧。
“喂……”不知过了多久,在雷声的间隙里,许星野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木头……”
许晏立刻转过头:“嗯?”
“刚才……”她慢慢抬起头,小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杏眼里还残留着惊恐,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和脆弱,“刚才那个雷……是不是把我们的铁罐……劈坏了?”她怯生生地望向那个刚刚埋下“永远在一起”誓言的土坑。雨水正顺着角落的缝隙不断渗入,土坑边缘己经开始变得泥泞。
许晏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愿望不灵了?因为那个写错的“启”字?还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他想起许星野气鼓鼓喊出的“愿望就不灵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不会的……”他听见自己干涩地说,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那么微弱,“罐子是铁的……埋在地下……雷劈不到……”他像是在说服许星野,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许星野没再说话,只是又默默地把头埋了回去,肩膀微微耸动。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天光在暴雨的肆虐下,仿佛被永久地锁在了黄昏与黑夜的交界处。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寒冷、潮湿和无休止的轰鸣。就在许晏觉得西肢都要冻僵的时候,一阵异样的、穿透雨幕的嘈杂声隐隐传来。
不是雷声,也不是雨声。是人的声音,很多人的声音,混杂着哭喊、争吵和一种粗暴的呵斥。
许星野猛地抬起了头,像只受惊的小鹿,警惕地竖起了耳朵。许晏也凝神细听。
“……还钱!今天必须还!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求求你们……再宽限几天……孩子还小……”
“少废话!搬!值钱的都给我搬走!”
声音断断续续,被风雨切割得支离破碎,但方向……似乎正是朝着许星野家那栋楼去的!
许星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比刚才被雷吓到时还要难看。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她猛地从纸板上弹起来,像一支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就要往洞口冲去。
“你去哪儿?!”许晏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入手一片冰凉。
“放开我!”许星野猛地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调,“是我家!他们在砸我家!他们要抓我妈妈!放开!”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镇定。
不等许晏反应,她己经像条滑溜的泥鳅,弯腰钻出了洞口,瞬间被外面狂暴的雨幕吞没。
“许星野!”许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了一眼洞口外疯狂倾泻的雨水和模糊的世界,又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象征着誓言与温暖的泥泞土坑。几乎没有犹豫,他咬咬牙,也一头钻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瞬间打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狂风卷着雨点抽打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脚下狭窄的平台湿滑无比。他紧贴着冰冷粗糙的锅炉房墙壁,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狂风裹挟着更清晰的哭喊和咒骂声灌入耳中,像一把把冰冷的锥子扎进心里。
“妈——!!!”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哭喊,穿透层层雨幕,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狠狠地刺中了许晏的心脏!是许星野!
他再也顾不得脚下的湿滑和危险,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快速挪动到窗台边,用尽力气翻回自己的房间。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脖子不断流下,全身瞬间湿透。他冲到门边,猛地拉开房门——
客厅里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
家里的大门敞开着,冰冷的雨水和狂风倒灌进来,地板上一片狼藉的水渍。客厅中央,几个穿着黑色雨衣、身形魁梧的男人像几座冰冷的铁塔矗立着,雨水顺着他们的雨衣下摆滴落在地板上,汇成小小的水洼。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令人胆寒的漠然和凶狠。其中一个男人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湿透了的旧旅行袋。
而许星野,正被一个同样穿着黑雨衣的男人粗暴地抓住一只胳膊,死死地按在湿漉漉的墙壁上!她的头发完全散乱,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小脸上,混合着雨水和泪水。她拼命地挣扎着,踢打着,像一只被蛛网困住的蝴蝶,徒劳地扇动着脆弱的翅膀,发出绝望的哭喊:“放开我!妈!妈妈——!”
在客厅通往里屋的过道口,许星野的母亲被另一个男人挡着。那是一个瘦弱憔悴的女人,脸色蜡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仿佛随时会倒下。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她伸着手,徒劳地想冲向女儿,却被男人轻易地拦住,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星星……别怕……星星……”她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眼神里充满了无力的痛苦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吵死了!闭嘴!”抓着许星野的男人不耐烦地低吼一声,手上用力,许星野痛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挣扎的力道瞬间弱了下去,只剩下身体在男人铁钳般的手掌下无助地颤抖,泪水混合着雨水汹涌而下。
“东西都在这了!就这些破烂!”拎着旅行袋的男人把袋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扔,发出沉闷的响声,“值钱的早他妈没了!”
“妈的,穷鬼!”为首一个脸上有道狰狞刀疤的男人啐了一口,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哭泣的母女,最后落在许晏敞开的房门和他湿透呆立的身影上,带着一丝嘲弄和不耐烦,“行了!跟这俩赔钱货耗什么劲!走!”他挥了挥手。
抓着许星野的男人这才松开了手。许星野像断了线的木偶,顺着墙壁软软地滑坐到冰冷湿漉的地板上,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喘着气,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那几个黑雨衣的男人不再看她们一眼,像来时一样,带着一股湿冷的煞气和漠然,转身踏出大门,很快消失在门外白茫茫的雨幕中。沉重的脚步声和引擎发动的声音被风雨声迅速吞没。
客厅里只剩下风雨的呼啸、女人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和许星野急促的、带着哽咽的喘息。
许晏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刚才那几分钟发生的一切,如同最恐怖的噩梦,冲击着他小小的世界。那些冰冷的眼神,粗暴的动作,绝望的哭喊,还有许星野被按在墙上时那脆弱又倔强的身影……这一切都太过沉重,太过冰冷,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让他窒息。
就在这时,许星野的母亲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痛苦地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咳嗽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重,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终于,她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软软地瘫倒在地板上。
“妈——!!!”许星野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许晏也如梦初醒,下意识地往前冲了两步。
许星野跪在母亲身边,慌乱地用小手拍着母亲的后背,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妈!妈你怎么了?别吓我!妈!”
剧烈的咳嗽稍稍平息,许母无力地着,胸口剧烈起伏。她缓缓松开捂着嘴的手。昏暗的光线下,许晏清晰地看到——那只枯瘦的手掌心里,赫然有一抹刺目的、粘稠的猩红!
血!
许晏倒抽一口冷气,脚步钉在了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许星野也看到了母亲手心里的血迹。她像是被那抹猩红烫到,猛地缩回手,小小的身体僵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深处是纯粹的、被冻结的恐惧。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窗外暴雨的轰鸣,如同世界崩塌的背景音。
“没……没事……”许母虚弱地喘息着,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去擦许星野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星星……别怕……妈没事……”她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神己经开始涣散。
“妈……”许星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让她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紧紧抓住母亲冰凉的手,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道传来。周姨顶着一块旧塑料布,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看到屋内的景象,尤其是许母手心的血迹和在地的样子,脸色瞬间煞白。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造孽啊!”周姨惊呼一声,连忙扑过来,费力地想把许母搀扶起来,“快!快扶你妈去床上躺着!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这……这可怎么好!”
周姨的介入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许晏看着周姨和许星野手忙脚乱地搀扶起虚弱不堪、嘴角还残留着血丝的许母,一步步艰难地挪向里屋。许星野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支撑着母亲,泪水依旧不停地滚落,但那双杏眼里,除了恐惧,更燃起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不顾一切的决绝。
许晏僵立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进衣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中,沉甸甸地、缓慢地跳动着。他看着许星野消失在里屋门后那单薄而倔强的背影,又低头看向自己湿透的裤脚和冰冷的手掌。
口袋里,那枚小小的、冰凉的蝴蝶发卡,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灼烧着他的灵魂。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口袋,仿佛这样就能掩盖那个卑劣的秘密。但那个画面却清晰地印在脑海里——许星野被按在墙上时,头发散乱,那只蝴蝶发卡的位置,空空如也。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许星野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像是在回答周姨的什么话,又像是在对虚弱的母亲、对这不公的命运、对门外呆立的许晏,发出最后的宣告:
“……走!我们走!离开这里!明天就走!去找舅舅!”
许晏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抽了一鞭子。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里屋紧闭的房门。走?明天就走?那个刚刚建立的树屋堡,那个埋着错字纸条的铁罐,那个分享碎碎冰的滑梯角落……还有他口袋里这枚偷来的、带着罪证的蝴蝶……一切都要结束了吗?这么快?
他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窗外的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冲刷着世界,仿佛要将一切都洗刷干净,只留下冰冷的绝望。周姨焦急地打电话联系医院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里屋,许星野压抑的啜泣和许母痛苦的呻吟交织在一起。
许晏慢慢地、僵硬地低下头。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地板上,溅开一朵小小的水花。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湿透的、沾着泥点的右脚上。脚上穿着一双半旧的蓝色帆布鞋。而就在他左脚边不远处,湿漉漉的地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只同样款式、却沾满了泥浆和雨水的、小小的、左脚的旧球鞋。
那是许星野的鞋。刚才挣扎时掉落的。
许晏的呼吸停滞了。他看着那只孤零零的、沾满泥水的旧球鞋,像看着一个被遗弃的、无声的控诉。又或许,是一个……机会?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带着点疯狂补偿意味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他冰冷的心脏。他的手指在口袋里,死死攥紧了那枚蝴蝶发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