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邸正厅,华灯初上。赤金烛台燃着儿臂粗的红烛,将满室映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紧绷。丝竹管弦之声袅袅,在雕梁画栋间流淌,反衬出主位上那人的沉默威压。
雍亲王胤禛端坐主位,身着靛青常服,龙纹暗绣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他面容沉静,眼神深邃如古井,只偶尔掠过下首时,才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嫡福晋纯元坐在他身侧,一袭月白云锦宫装,裙摆绣着清雅的玉兰,衬得她肤光胜雪,气质空灵出尘,宛如画中走下的仙子。她正侧首与胤禛低语,唇角噙着温婉笑意,眼波流转间,带着不谙世事的纯澈。
乌拉那拉·宜修坐在稍下首的位置,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旗装,颜色沉静,质地却是顶级的杭绸,只在领口和袖缘压了细细的银线,低调中透着不容忽视的贵重。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一支点翠衔珠凤钗,凤口垂下的米粒珍珠流苏随着她布菜的动作轻轻摇曳,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她正执银箸,稳稳夹起一块水晶鹅脯,放入胤禛面前的金边骨碟中,动作行云流水,恭敬却不谄媚。
“王爷,您尝尝这鹅脯,御厨新制的酱汁,说是用了南边进贡的香菌提鲜。”宜修声音不高,清凌凌的,像玉石相击,清晰地送入胤禛耳中。
胤禛微微颔首,夹起尝了,赞道:“嗯,火候正好,鲜而不腻。你有心了。”他目光落在宜修身上,那沉稳干练的气度,与身边纯元那需要人处处呵护的娇柔,形成微妙对比。
恰在此时,王府总管李德全躬着身,捧着一份洒金帖子碎步趋前,停在阶下,声音带着恭敬的谨慎:“禀王爷、福晋,下月宫里老太妃千秋寿辰的贺礼单子己拟好,请您二位过目定夺。”
纯元闻言,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那烫着金字的礼单。她垂眸细看,那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却渐渐笼上一丝茫然。单子上密密麻麻列着:赤金累丝镶宝如意一对、紫檀嵌螺钿八仙过海屏风一座、官窑霁蓝釉梅瓶西只、各色上等绸缎百匹……价值连城,琳琅满目。纯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名目,秀气的眉头越蹙越紧,眼神里透出显而易见的无措。她下意识地侧过脸,目光投向身侧沉稳的宜修,带着求助的依赖,声音也软了几分:“妹妹……你看这单子,可有什么需要添减的?老太妃素喜清雅,这般贵重,是否……”
宜修立刻放下银箸。她并未首接看那单子,而是微微倾身靠近纯元,姿态谦恭温顺,目光却锐利地在那礼单上一掠而过。她声音依旧清朗,条理分明,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姐姐思虑周全。老太妃虔心礼佛多年,更喜素净雅致之物。依妹妹浅见,前年王爷得的那尊羊脂白玉观音坐像,玉质温润,宝相庄严,正是敬献佛前、彰显诚心的上上之选。再配上江南织造新贡的那批天水碧云锦,裁做佛幔,既合了太妃心意,又不失皇家体面,更显咱们王府的心意。至于其他,按常例备些应景的寿桃、寿面即可,贵重之物反显匠气。”她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落在实处,说完便恭顺地垂眸,仿佛只是尽责提醒。
纯元紧绷的肩膀明显一松,脸上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剔透,带着全然的信任:“还是妹妹想得周到!就按妹妹说的办吧。”她将礼单递还给李德全,语气轻快。
胤禛的目光在姐妹二人身上再次扫过。落在纯元脸上时,那抹温柔中,一丝极淡的、对嫡妻在庶务上束手无策的无奈飞快掠过,快得几乎抓不住。而当他的视线转向沉稳干练、低眉顺眼却将一切安排得妥帖周全的宜修时,那份赞许与倚重便沉甸甸地落了下来,化为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他沉声道:“嗯,宜修所虑甚妥。李德全,就照侧福晋说的去办。”
“嗻!”李德全躬身领命,深深看了宜修一眼,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这才悄然退下。
宜修心底,一片冰湖,不起波澜。*她执起面前的白玉酒杯,指尖冰凉。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映出她低垂的眼睫,掩住眸底深处那点寒星般的算计。“嫡姐,你这不染尘埃的仙气,是你立足的根本,也是你最大的破绽。你只需继续做那云端上的仙子,这凡尘俗务的权柄……自然由我来执掌。你的‘无能’,正是我步步登高的基石。”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入喉,化作一片冰冷的清醒。搭在膝上的另一只手,藏在宽大的袖袍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仿佛从未握紧过什么。
纯元有孕的消息,如同春风,瞬间吹遍了整个潜邸。胤禛的喜悦溢于言表,流水般的赏赐送入纯元居住的“撷芳院”。院中移栽了名贵的玉兰和西府海棠,正值花期,繁花似锦,香气馥郁,衬得小院如同仙境。
宜修踏入撷芳院时,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果香和淡淡的药味。纯元半倚在临窗的紫檀木贵妃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云锦软被。孕期的反应让她面色有些苍白,少了些往日的红润,却更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柔弱。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素净的珍珠簪子,阳光落在她脸上,几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姐姐。”宜修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她手中稳稳端着一个红漆描金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甜白釉盖碗,碗口正袅袅冒着温润的热气。“该喝安胎药了。”她步履轻盈地走到榻前,剪秋无声地搬来一个绣墩放在榻边。
纯元闻声睁开眼,看到宜修,脸上立刻漾开温软的笑意,带着全然的依赖:“妹妹来了……又要劳烦你了。”她作势要起身。
“姐姐快躺着,莫要动了胎气。”宜修忙放下托盘,伸手虚扶了一下,顺势在绣墩上坐下。她揭开碗盖,一股浓郁的药味弥散开来。她用小巧的白玉汤匙轻轻搅动着深褐色的药汁,动作优雅而专注,然后舀起一勺,仔细地吹了吹,才递到纯元唇边,声音轻柔得如同哄劝稚子:“姐姐,太医千叮万嘱,这药固本培元,最是紧要。为了腹中的小阿哥,姐姐千万要保重身子,按时用药才是。”
纯元顺从地张口喝下,药汁的苦涩让她微微蹙眉。她望着宜修近在咫尺的、写满关切的脸庞,眼中渐渐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那是感动与歉疚交织的情绪。“妹妹……”她声音有些哽咽,“这些日子,府里上下都靠你撑着,我……我什么也帮不上,还要累你日日来照顾我……我这心里……”
“姐姐说哪里话!”宜修立刻打断她,拿起一方素白的丝帕,极其轻柔地为纯元拭去嘴角的药渍。她的动作细致温柔,眼神真挚得毫无破绽,仿佛眼前之人是她此生最珍视的亲人。“姐姐怀着王爷的嫡子,这是咱们王府最大的福气,更是妹妹最大的福分!妹妹能为姐姐分忧,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高兴都来不及呢。”她再次舀起一勺药,稳稳送到纯元唇边,语气恳切,字字句句都敲在纯元最柔软的心上,“姐姐只需安心静养,将小阿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生下来。只要姐姐和小阿哥好,妹妹就是再辛苦十倍、百倍,也是甘之如饴的。”
纯元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紧紧握住宜修搁在榻边的手,那只手温暖而稳定。“妹妹……”她哽咽着,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只化作最深的依赖和感激。
窗外,阳光明媚,鸟雀在花枝间跳跃鸣叫,一派生机勃勃。榻前,姐妹情深,和乐融融。只有宜修手中那碗深褐色的药汁,在透过窗棂的光束下,幽幽地泛着难以捉摸的光泽。她垂眸看着纯元喝下药汁,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住了眸底深处那片冻彻骨髓的寒潭。*“喝吧,嫡姐。安心享用这‘福气’……它如同这碗中药,滋味如何,只有你自己知晓。你享得越心安理得,我脚下的路,便铺得越稳当。”* 那寒潭之下,是无声翻涌的、冰冷刺骨的算计,等待着将眼前这片虚假的温情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