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落时,村长蹲在自家门槛上,旱烟锅子在青砖上磕出沉闷声响。远处狗吠声忽远忽近,搅得他心里首发慌。二狗妈撕心裂肺的哭喊犹在耳畔,那孩子肿得发紫的小腿,还有发烧时滚烫的额头,像根锈钉子般楔进他的太阳穴。方圆十里连个赤脚医生都寻不见,去年张老汉咳嗽拖成肺痨,李婶子难产错过救治...这些旧事在烟圈里翻涌,呛得他眼眶发烫。
窗棂透出暖黄灯光,丹丹正踮着脚往灶膛添柴,火光映得她鼻尖沁出细汗。这个外地买来的媳妇,今早见二狗疼得打滚,二话不说就解下头巾当绷带,用井水沾湿帕子给孩子降温。她身上还留着姜家打骂的淤青,却比谁都先伸手帮忙。村长喉头滚动,攥着烟杆的指节发白——村口那间闲置的老祠堂,若是改建成诊所,青砖再糊层白灰,勉强能腾出两张病床。
可堂屋传来瓷器碎裂声,惊醒了他的遐想。王秀尖利的嗓音刺破夜色:"家里口粮都不够吃,还想折腾什么诊所!姜家那群狼崽子,上次把丹丹头发都薅下来一把,你要再出头,当心连咱祖坟都给刨了!还有上次我给丹丹下药的事情。我可不敢"村长望着月光下的祠堂轮廓,墙皮剥落处爬满枯藤,像极了他千疮百孔的决心。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不知谁家孩子又在啼哭,这哭声和柱子的呻吟渐渐重叠,在他心口碾出带血的辙印。
"哗啦——"瓷器炸裂的脆响惊飞檐下宿鸟,村长握着烟杆的手猛然发颤,火星子溅在布鞋上烫出焦痕。堂屋门板虚掩着,昏黄灯光里妻子王秀扭曲的面孔忽明忽暗,她抄起陶碗狠狠砸向土灶,碎瓷片像锋利的月牙散落在水缸边:"家里囤的玉米面都见底了,你倒好,还惦记着建什么劳什子诊所!"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油渍斑斑的围裙随着动作剧烈晃动:"姜家那帮人是什么德行?上个月丹丹不过说了句公道话,就被按在泥地里薅头发,头皮都渗着血!你要是敢出头,他们能把咱家祖坟都刨了!"说到激动处,王秀压低嗓音,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还有上次...我给那丫头下药的事,万一传出去..."
夜风卷着沙尘灌进衣领,村长望着百米外破败的祠堂,月光给斑驳的灰墙镀上冷霜。墙根处的枯藤张牙舞爪,缠住半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像极了他被现实绞住的良心。远处此起彼伏的虫鸣里,突然混进婴儿凄厉的啼哭,这哭声和柱子高热时含糊的呓语、王秀刺耳的威胁声,在胸腔里搅成一团乱麻。他摸了摸藏在棉袄内袋的账本,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村民赊欠的药钱,最底下一行新添的字迹洇着水渍——是二狗妈今早按的血红手印。
村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账本边角硌得生疼。夜风裹挟着祠堂方向的霉味,恍惚间竟化作消毒水的气息。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当村长,就得给村里人撑伞。"那时村里还有口老井,如今连井沿都裂出狰狞的缝。
"我去镇上找孙镇长。"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青砖。王秀的咒骂戛然而止,油灯芯"噼啪"爆开火星,映得她脸上的惊愕格外清晰。村长转身摸黑往祠堂走,鞋底碾碎满地碎瓷,月光将他佝偻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祠堂摇摇欲坠的匾额
下。
祠堂内,新糊的白灰墙还散发着潮湿的气息。村长蹲在刚支起的药柜旁,粗糙的手掌反复着缺角的瓷药罐,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姜小花带着丹丹来整理草药了。他喉咙发紧,猛地站起身,木凳在泥地上划出刺耳声响。
"丹丹,叔有个事想求你。"他避开女孩清亮的目光,盯着墙角爬过的潮虫,"你识字,又肯学,这些天看你照顾二狗、配草药...能不能...能不能试着当咱村的大夫?"话一出口,空气仿佛凝固,唯有屋外晾晒的艾草在风里沙沙作响。
见丹丹愣住,村长心中一紧,连忙从怀里掏出那个己经被得皱巴巴的笔记本。笔记本的纸张己经泛黄,上面歪歪扭扭地记录着村民们的病症。
“叔知道这事儿为难你,可十里八乡就属你最灵光了就你会医术,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这是叔攒了三个月的钱,都给姜家了……”村长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消散在弥漫的药香里。他不敢抬头去看丹丹的表情,只是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笔记本,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然而,就在他眼角的余光里,他瞥见了丹丹的手。那是一双握着药锄的手,原本应该是白皙而修长的,但此刻,那双手却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青筋暴起,指节也泛起了青白之色。
丹丹静静地站在那里,垂眸盯着地上交错的光影。阳光透过祠堂的缝隙洒下来,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斑,在她的发梢上跳跃着。她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她的背上,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飘动。
药锄的木柄紧紧地握在她的手中,硌得她的掌心生疼。然而,这种疼痛却远不及她心中的痛苦。那些被姜家按在泥地里殴打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突然涌上心头,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但与此同时,更清晰的画面也在她的脑海中浮现。那是二狗退烧后亮晶晶的眼睛,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和对她的感激;还有李婶子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的模样,那是对她的信任和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