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江南的秋，总来得格外缠绵，也格外清冷。庭院里几株垂柳，叶片己染了霜边，在微凉的晨风里有气无力地曳着，不时飘落几片枯黄的叶子。廊下的几盆秋菊，倒是开得精神，金蕊白瓣，疏疏朗朗，衬着黛青色的廊柱，却更显出几分寂寥的底子来。
黛玉倚在雕花窗棂旁，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一段褪了色的白棉绳。那是戴了三年的孝绳，今日清晨，父亲林如海亲自替她除下。腕子上陡然轻了，空落落的，反而不习惯，绳结处留下了一道浅淡却清晰的勒痕，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刚刚卸去，皮肉却还记得它的形状。母亲贾敏的气息，那最后一丝缠绕在记忆深处的温暖馨香，仿佛也随着这绳子的离体，彻底消散在穿堂而过的秋风里，再也抓不住分毫。
“姑娘，”雪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惯常的小心翼翼，“老爷在前头书房，唤您过去呢。”
黛玉指尖的动作一顿，那截白绳滑落在铺着青砖的地上。她转过身，一张小脸素白得没有半分血色，下巴尖尖，嵌在乌沉沉的眼眸上方，像一尊易碎的薄胎瓷器。“知道了。”声音轻轻的，如同窗外柳叶拂过青石。
雪雁上前，熟练地替她理了理身上簇新的水蓝色细布夹袄，又抚平了月白绫子裙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这身衣裳，是除服后新做的，颜色清浅，可穿在黛玉身上，依旧压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伶仃与寒素。雪雁心里叹了口气，拿起梳子，想替她将鬓边一丝微乱的发丝抿好。
“不必了。”黛玉抬手止住，声音依旧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静气，“这样就很好。”
她弯腰拾起地上那截断开的棉绳，指尖拂过那粗糙的纹理，沉默片刻，终是将它轻轻搁在了窗台上。随后，她迈开步子，沿着熟悉的回廊向前厅走去。脚步落在光洁的青砖地上，几乎听不见声响，只有裙裾拂过砖缝间细小的尘埃，发出极细微的窸窣。廊外，一方小小的池塘里，残荷支棱着枯败的茎秆，水面倒映着灰白的天光和她单薄伶仃的身影，一晃，便碎了。
前厅的门敞开着，穿堂风比后院更烈些，带着运河上特有的微腥水汽。
父亲林如海的身影立在厅中，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清减了些，肩背却依旧挺首如松。他微微侧身，正低声与一人交谈。黛玉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被父亲对面的那个人攫住了。
那人背对着厅门，身量颀长挺拔，穿着一身玄青色的箭袖行服，腰间紧束着玉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仅仅一个背影，便透出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沉凝，与这江南厅堂里温润的木器、袅袅的茶烟格格不入。他站在那里，像一块骤然投入暖玉温香中的寒铁，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因他而冷冽了几分。
黛玉的脚步在门槛前顿了一瞬，那陌生的、带着金属般冷硬气息的存在感，让她心头无端地一紧。她垂下眼帘，敛去眸中细微的波澜，提起裙裾，跨过那高高的门槛，脚步放得更轻，裙裾的摆动几乎凝滞，悄然无声地走到父亲身侧。
“父亲。”她屈膝福了一福，声音如同初春冰面下悄然流动的水。
